1
七点过后,余佳正要出门,电话铃响了。她返回去接电话,说话的是女人。声音干净利落。余佳眉头褶皱。
余佳走出门时,紧了紧衣领,从北京回来后,姑姑来了好几个电话,要余佳去临海,余佳却一时拿不定主意。杭州这几天降温降得快,往年的十月还可以穿衬衫,今年却不行,冷的特别早,一阵秋风后,那大街上已是满地的梧桐叶。余佳住一栋旧洋房,二楼。她下得楼梯,转过拐角,往拐角墙壁上的信箱瞄了几眼,除了两份报纸和一些邮递广告别无他物。信箱的锁孔粘了口香糖,黑糊糊的一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儿。或许对她来说,去临海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不用面对眼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城市。自她从市区的公寓搬出来后,她的感情似乎出现了断层,两年的生活,对她来讲,几乎是一片空白的。更令她不自在的是,她常常会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发冷,而这种日子一直在持续。她穿过一条黑不溜秋的巷子,到了出口,几个推着买香葱包车子的老太婆向她吆喝。她别过脑袋,向大马路走去。
她要去见一位老朋友,很久未见了。
街上不见几个人影,这样的冷夜,除了火热热的情侣少有人往外边跑的。余佳又紧了紧衣领,脑袋往里头缩了缩。这位朋友总说,余佳,你以后得找个有热量的男人。可余佳没有找到,或者说,找到了又怎样?她去想象这位朋友当年说话的表情,想了一通,不着边际,脑袋空白。余佳有一副好看的身体,当然这身子上的脸蛋儿也是漂亮非凡的。那位朋友说,余佳,娶了你要气坏中国七亿男人的。可至今没人娶余佳,没哪个男人有这福份。余佳路过一张玻璃橱窗时去打量了这副身体,心里泛起了莫名的疼。
余佳总给人悲天怜悯的味道。她身子细长,一六二的个头,皮肤白暂,初一看还有些苍白,无血气,是一种悲悯的气质。
这样的女子是人人都要怜爱的。
路灯亮了,地上拉出她细长的影。她走得很慢,像散步,穿一件草绿色外逃,流行的那种,很少笑,蹙眉,带着点病人的症状。她总会呆想许多事,虽然想了也是不明白,可她喜欢追究下去,有答案也好,无答案也好,她只想追究下去。这样的女人适合作艺术家。如果一味在琐碎的生活里找自己的出口,无疑是头破血流的下场。
可余佳是义无反顾发,这也是她最为动人的地方,她总是奋不顾身去做一件事情,不顾结果与代价。余佳想起当年的一幕幕,心里又一阵痉挛,如果当年……。余佳想到这儿打断了自己,一切都没有如果,既然是即成现实,“如果”又有什么用处。余佳觉得胸口苦闷,是要找出口的感觉。
但真的有出口吗?
余佳无法回答。也许有吧,也许没有。
她路过商店,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走进去。出来的时候,口袋里多了一盒烟,韩烟,时下很流行。余佳不抽烟,可她习惯在包里放一盒,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动机,她只是喜欢放一盒烟。有好几次,她想点一支,尤其半夜醒来那会儿,那时的寂寞和清冷谁会知道,她环抱着冰冷的身体,无法入眠,那支烟在她的手指间传递、调换,终究还是没有点燃。这个习惯什么时候养成的,余佳记不得了,反正有一段时间了。
2
从陆家坞到武林门可以坐151路公交汽车。站台上零零散散站着些人,衣着得体,一眼看得出来,他们是这个城市里流行的年轻男女。余佳喜欢流行,而且自己也年轻,她喜欢站在流行的前头,站在花花绿绿的衣着中间。余佳这时去打量一个束一支马尾的年轻女子,很漂亮,头颅高扬,带着一些年轻的傲气,她两手环腰,双臂扣得很紧。这个姿势让余佳心里一冷,她又去打量她的面容,也蹙眉,黯然的样子。余佳心里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她很想走上前去,即使说说话也好,虽然同是女人,但她能从这样的面容里依稀找到自己的影子。这是冰凉的影子,有些凉薄而寂寞的影子,是的,太寂寞了,余佳能瞧的出来。她的心仿佛被一根细微的针刺了一下,疼了疼,又归为麻木的一片。
朋友是大学同学,仔细算来,两三年未见了。这位朋友待人好,虽是女子,可做事颇有男子风范,干净利落,余佳喜欢她。这些年她也很少和校友来往,可心里却是一直惦记着。余佳靠住站台上一块广告牌望着空旷的马路,心里想着今天怎样一醉方休,喝个痛快,将白日里纠缠她的不愉快统统发泄一下。这位朋友当年是个有些大大咧咧的人,长得漂亮,交过好多男朋友,可时间都不长,基本维持在一个月换一个的频率,对于这点,余佳看得不舒服,用她的话说,女人就得珍惜自己的身体。可现在余佳没法说句话,她真的是没资格再来说这句话了。也不知道当年不羁的这位朋友现在过得如何,情感生活还是像当年那么一塌糊涂吗?余佳心里一想到“情感”这两个字,不免又咯登一下,两只手臂环着腰,又用力的紧了紧,仿佛这样便能驱走体内的冷冰似的。
这是她习惯动作。
十月底杭州的夜晚,今年是尤其的冷,时间,2005。
151很快就来了,车身上打着西博会广告,余佳上车前又望了一眼那位女子,多么漂亮,她弄不清楚为什么如此流连于一位女子,可越是不清楚,越要追究,越要去看。她上了车,没有座位,透过车玻璃再去看,车在动,转眼瞬间,像一道风景,落后了,她很不甘愿的将脑袋挨近玻璃窗户,模糊的发觉一双男人的臂膀突然在背后将那个女子拥揽入环,余佳没有看清男人的面庞,心里却有些低落,她有许多疑问和不甘心,可又毫无头绪,过去的、已经忘记的、面容模糊的事物,像一扇门被突然捅破,露出生锈的门轴和斑驳的内部。
她全身一阵抖动,虚汗。车内打了暖气,闷热。她觉得身体有些腻,取扳汽车窗户,开了,冷风阵阵。她的身体接触车外寒气的那阵子又一阵抖动,她又觉得身体冰冷。一位站在背后的女人在这时候说话,小姐,开得小一点些,她做了个环腰的姿势,冷!余佳伸出手去,拉了一下,露了一条缝,她的确觉得有点儿冷,啪,干脆关了个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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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天气的缘故,往常拥挤的道路今天显得格外通畅。余佳下了车,街边寥寥清冷的店面灯光通明,她沿着中山北路,折进一个巷子,在一家小酒吧里坐了下来。她给朋友打电话,拨了几次是忙音,又拨了一次,通了。朋友在那边喊,看见你了,我就在里面。余佳转过身往酒吧深处看了看,看见陈肖肖已经坐在一张靠近窗户的椅子上了,她翘着二郎腿,大大咧咧的样子,还是那样漂亮,一头卷发,栗子黄,套一款蓬送的大红色线衫,似乎并没什么变化。酒吧里也显得冷清,没有几个人影。近段时间来,余佳总觉得,自己喜欢往人多的地方跑,而且越多越好,自己杂在里面,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杂在大家里面,一个人看着周围,看着他们忙忙碌碌,这样似乎更能感到安全。
安全是个什么东西?
是一大群人围绕着你?或者不让锋利、尖锐的东西进来?更或者,让他们成为一种防护,即使一把手术刀一样的东西刺进来也可以抵消它的疼痛?余佳越想越觉得困难,可她还是不放手,还是渴望这种东西。至于这种东西具体是什么,余佳不知道,她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需要,出于对某种感情的需要。
陈肖肖向她挥手,幅度很大,声音响亮,这种与她的漂亮并不相符的表情、动作使得酒吧里仅余的几位客人都向她投去好奇的目光。她也不理会别人的视线,打着手势:“这里,这里,好久不见啦。现在一定作贵妇人了吧,哈哈,你要点什么,啤酒,还是混合饮料,或者红葡萄酒怎么样?”
余佳矜持的微笑:“来支啤酒吧。”
“服务生,先给我来几支啤酒。”她对着一位漂亮的男士说。然后转过来对着余佳,奇怪的打量她,过了一会儿,又说:“你气色不好嘛,怎么过得不舒心?还是别的什么,看你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
“也就这样,凑合着过。说不上高兴和不高兴,过到哪儿算哪儿。你呀,现在怎么样,看你悠然自得,一定不错吧。”余佳极力表现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毕竟好久未见的老朋友,不能扫了两人的兴致,其实,余佳心里也是高兴的,可她忧郁的气质总让她看上去郁郁寡欢。她把两只手从腰上卸下来,这会儿才发觉自己一直环抱着腰,也难怪,这个姿势多少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把手指交叉,叠在桌上。
“我嘛,一个人过,一个人也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西藏啦、苏州啦、云南啦、蒙古啦等等,跑了大半个中国,还是挺有意思的。”她说着又向服务生喊:“小韩,啤酒呢?快点。”
“来了,来了。”那个漂亮的服务生对着她笑,眨巴了几下眼睛。
她回过头来:“这位怎么样。”指着刚才那位漂亮的服务生对余佳说,“少见的漂亮。”
余佳呵呵的笑,想这位朋友还是老脾气不改,顺着他的意思说:“嗯。真漂亮。”
“哈——。难得听你赞赏人家,当年的余佳,可是少有男士入得你法眼,当然除了那个,那个叫什么……?”陈肖肖挠着耳朵,一副想起又想不起的样子,她突然抬起头来去问余佳,还想逗她,可视线落定,发觉余佳面色不对,急忙打住,过了一会儿,转换了话题说:“我记得有位姐姐在临海呢,老让我去,不过实在不想去啊。”陈肖肖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似乎与谈论的刚刚想起的话题毫无瓜葛。
“真的?临海那边我也有个亲戚,老叫我去,也一直在盘算着该不该去呢。”
“什么该不该去,想去就去,不去就不要去,像我,以前他倒还打几个电话过来,现在好啦,看我赖着,也就不来管我了。最主要还是自己心里有个主意,没有主意那是无头苍蝇,别说日子,连自己的心情都管不住啦。”
余佳懵懂地点头:“这倒也是呢。”
“什么叫也是,本来如此。”
4
服务生已将几支啤酒端了上来,这位叫小韩的漂亮男士将端盘收好那会儿偷偷瞄了一眼陈肖肖,含情脉脉,虽然已经很小心了,可还是让余佳看得一清二楚,想,陈肖肖还真是老牛吃嫩草,这样的男士顶多是男生,还在学校念书吧,想到这儿,余佳的心里一阵乐呵,倒有几分羡慕陈肖肖,自由自在,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全由着性子。可余佳自个儿心里也清楚,她是做不来陈肖肖的,完全不行,像两尊雕塑,时间在塑造他们的时候从一开始就是按不同的美学价值构想的,本来就是两条路,现在还怎么可能回过头去走另外一条路呢。她看着那个漂亮的男生的身影,咧了一下嘴巴,发觉唾沫星子有些苦。
陈肖肖叫小韩开了一支,给余佳倒了半杯,自己也倒了半杯,拿起酒杯说:“余佳,来,干杯。今天我们喝个痛快。”
余佳也端起酒杯:“好,喝个痛快。”
两人各自喝了一半。
陈肖肖畅快的吐了一口气:“操。爽呆呢。余佳,这些年也看不出你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漂亮,漂亮是个好东西,这点我可是最明白的。”她又拿起杯子,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很有气势的将酒杯敲在桌子上,接着说:“人长得漂亮,日子也过的愉快,比如我吧……,呃……”她把耳朵贴在余佳耳朵上,声音很轻,颇为暧昧的说:“晚上那事儿,我是随手可以抓一大把男人的,一礼拜换一个,那些臭男人,哈巴狗,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别提他们有多乖,我想着,如果将来有个一男半女的,我是说如果,他们有这群哈巴狗那样听话就好啦,算我前辈子积大德啦。”
余佳听得颇有些脸红,不言语,她心里疼,又羡慕,应该说有些妒嫉。按理,余佳才不会妒嫉这样一个放荡不羁的女人,可余佳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妒嫉,而且妒嫉的竟是这些东西。可这些东西具体是什么呢,余佳极力想追究清楚,可细细追究下去,似乎又无合乎自己心意的答案,她想,也许女人也就这么回事,除了这点事,女人又会是怎样一回事。
中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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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的光线昏暗,一对坐在角落上的男女在说话,样子亲昵,每过一会儿总能听到一阵轻微而矜持的笑声,余佳偷偷的去瞄,看不清面庞,桌上点一支蜡烛,昏黄色火苗,一蹿一蹿的。余佳觉得她自己妒嫉的可能是那种悠然自得,那些应当把握的东西,他们总能抓得紧紧的,不像自己,犹豫不决、徘徊不定,那些东西就在犹豫的那会儿悄悄从指缝里溜走了,从这点来说,陈肖肖要比自己高明,她是个及时享乐主义,也许这也是为什么她一直无忧无虑。余佳转过头来,看着窗外,陈肖肖已经俄让小韩开了第二支啤酒,觉得不够,干脆让他将余下的三支统统开了,然后又要了四支。
小韩走了一半,折回来,端了一叠水果,说是解酒,装作分外事一般,劝陈肖肖少喝些,余佳看着从那拙劣的表演不禁哑然微笑,但这微笑也是酸涩的,是有些妒嫉在里头,显然,这个叫小韩的眼神里的深情款款叫余佳不自在,那种眼睛是男人注视自己心爱女人时的光,这点余佳看得分明,这又使她心里一阵微痛,她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碰到一些温暖的、或者稍微冰凉的事儿总会闪过这样的疼。她大饮一口,将空杯递到陈肖肖眼前,陈肖肖爽快给余佳满了一杯。余佳觉得自己在感情面前是个懦弱者,而且异常的脆弱。她盯着小韩走远,从背后打量他,宽大的肩膀,手臂粗壮,余佳想着一个女人在这样一个男人的怀里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充满安全感?温暖无比?还是温馨浪漫?
陈肖肖看余佳出神,打趣道:“怎么样,介绍给你。”
余佳乐:“小心天打雷劈你,这样的男人你都不当回事儿?”
陈肖肖也乐:“这世上哪有真感情一说,什么男人不男人,不就好看点难看点,这种事儿当不得真,玩玩也就算了。只要双方开心,乐得其中。”
余佳一怔,涌起莫名的酸楚。她觉得这世界不公平,不应是这样子的,为什么自己老看到这样的东西,老是灰暗色的,她心里隐隐为小韩不平起来,另一面,也不岔于陈肖肖的手段恶劣,但也只过了把分钟,心头又低落下去,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批评陈肖肖,自己哪来的资格批评陈肖肖,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批评陈肖肖。她觉得这世界活该如此,大家活该如此,自己哪来资格抱怨这世界。所谓纯粹的情感生活,毕竟是天真的愿望,人是不该有这种天真的期待,那些假象中的美好也毕竟只是故事里的传言,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自己何苦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抱有幻想,她这样想,倒也快活了。可这快活不是真正的快活,是麻醉后自虐般的快活,与人与己,并非好事。她将酒杯丢在一边,拿了酒瓶,灌了一通。
陈肖肖也学着灌下去,两人对视一眼,哑然失笑。
小韩又过来了,意思无非如此,劝陈肖肖少喝些,同时带了一些解酒的话梅。余佳也不知道为何心里恼怒起来,觉得这小屁孩多管闲事,可她心里其实是难过莫名,她岔忿于陈肖肖的恶劣,对着小韩一阵劈头盖脸的大骂:“你给我滚回去,老娘花钱喝酒你掂量个屁,再给我拿四根啤酒,你听到没有,快去。”
陈肖肖也附和,声音盖过余佳:“听到没有,还不快去拿?”
室内几个人都去打量这三人,小韩愣在那里,一脸愕然,委屈退下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望了一眼陈肖肖,匆匆走向巴台。余佳看着那最后回望的一眼,有些后悔,胃里酸呼呼的东西突然上涌,她屏住肚子,忍住了,气馁的落座,心里是说不出的惆怅。他最怕那深情而湿凉的眼神,一眼看得出来,那小韩望着陈肖肖的眼神多么忍耐,多么招人怜悯。余佳知道,也只有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时才有这样的眼神,她真的为刚才的冲动后悔了,心里想道歉,可又觉得失体面,忍住了。
两人继续喝,但这次余佳有了节制,觉得自己还是少喝为妙,免得又弄出不高兴的事情。陈肖肖照旧大口的喝,看样子酒量不错,想必是这几年锻炼出来的。
喝了一阵,陈肖肖说:“这些年里,你的脾气变了好多,小屁孩,别一般见识。来,我给你再满一杯。”
余佳将杯子递过去。
台上突然有人说陈肖肖的名字,余佳抬起头来听才知道是小韩点的歌,一位清秀的漂亮女生唱了一支曲子,余佳没听过,但调子很悠扬,余佳定了定身子仔细听,旋律中颇有些伤感的因子在里头。
陈肖肖在底下笑,笑得有些放肆,又灌了两口。
余佳打心眼儿里为这样的男生可惜,另一面,又颇有点同情陈肖肖,她同情陈肖肖是因为陈肖肖的美丽,以及陈肖肖那副动人的身体。可世界上总有这样多的女人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当然,余佳也清楚,现在的她绝对没有资格来批评陈肖肖。所以,她忍着。可转而一想,又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高尚的东西忍着,自己心里忍着的那点东西又是什么。她想不清楚。她摇摇脑袋,在碟子里拣了一片话梅,含着。 <P>时间,2003,繁华的杭城里似乎又多了几张憔悴的面容。</P><P>所谓纯粹的情感生活,毕竟是天真的愿望,人是不该有这种天真的期待,那些假象中的美好也毕竟只是故事里的传言,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自己何苦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抱有幻想</P> 嘿嘿 <P>不错的文字</P><P>继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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