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鬼奇谭 【新作】
万历丁酉，有书生落第还乡，过绍兴府山阴县，寓于梅馆。梅馆者
，山野旧宅也。主人为老者，号梅公，鹤须垂膝。梅公曰：“夜毋出。
”书生笑若罔闻。
日薄西山，寒鸦垂翼。书生席地坐于圜中，背倚石，自斟自饮，颇
得其乐。夜阑不寐，酒至酣处，书生吟曰：“洞庭有气象，慷慨悲歌行
……”猝尔，阴风大作，圜中水井白烟腾腾。氤氲间，有青面人浮出井
口，头大如栲栳，立与檐齐，以鱼鳞为衣。青面人作狰狞态，喝道：“
迷花乱酒，人之恶行也。”生起身作揖，曰：“言之有礼，君乃先生。
”来者怒曰：“吾乃鬼，先你而生，先你而死。”生笑自如：“妙哉。
君乃鬼，乃先死也。”又作揖，曰：“先死在此，不才有礼。”鬼愕然。
青面鬼足不着地，飘于生前。生以酒泼之，鬼大恚。生曰：“敬人
以礼，敬鬼以祀。”鬼一时语塞。生喝道：“有客造访，梅公为我添酒
来。”青面鬼曰：“吾厌杯中物，不必劳烦主人。”生曰：“茶何如？
”鬼点头。生又呼主人，良久无应。鬼笑曰：“梅公遁矣。”生问：“
先死识梅公否？”曰：“熟矣。”生问：“何以遁？”鬼笑曰：“日前
，公与吾对弈，输舍利半斤，龙须一束。窥吾至，公避债去也。”书生
大笑。
鬼问：“汝风流乎？”曰：“风流入膏肓。”鬼张口，吐出一女
子，妙龄十五六，浅妆淡饰，噙笑含媚。生视之，赞曰：“人如玉兮花
失色。”鬼曰：“解衣。”女子勾首，罗袜含羞脱，翠裳款款卸。生寻
常视之，面不改色。鬼曰：“此女葳蕤，待君采撷。”生曰：“色不异
空，先死知否？”鬼裂衣，以坎炁语：“沙门人话，徒有滑稽。” 生
正容，指女子问：“色既非空，此为何物？”鬼曰：“此乃人间丽色，
吾自千里外摄之。”生叹曰：“先死何以陷吾于巫山荆棘？”鬼曰：“
鱼水之欢，人不好乎？”生反曰：“鱼水之欢，鬼不厌乎？”鬼曰：“
厌。”生曰：“既厌之，何以观？”鬼遂飘然去。
生执女子手，与之谈笑。顷刻，鬼复至，生大笑。鬼忤，艴然曰：
“何以笑？”生笑不止。鬼叱曰：“汝自负风流，何故不施云雨？”生
曰：“古时韩公祭五穷，柳子骂三尸。今日猿代婢爨，鼠啖客死。”鬼
有愠色。生吟曰：十年红粉，百年骷髅。”鬼有所悟，伸臂长丈许，提
女子髻，投入口中。及下咽，鬼曰：“嚼如蜡味。”生不语。鬼撕开脸
皮，黑面赤眉，有獠牙横生，森森然。生拍掌曰：“好戏法。”鬼问：
“汝无惧？”生俯身拾土，抹面如漆，目光灼灼而问：“汝亦无惧？”
人鬼对笑。
人鬼谈笑，不觉三更。鬼曰：“鸡将啼，吾且去。”生拍其肩，曰
：“酒将尽，鬼将别，实人生之无奈耳。”鬼曰：“君非常人，来日必
有作为。”言讫，倏然跃井。
翌日，书生见梅公，问：“公弈否？”公有得色：“精于此道。”
生曰：“不才尝游于京城，与国手围棋，鲜有败。”公问言，十指动。
生觇其意笃，曰：“愿与公对。”公大喜。生自负凌云之才，常引杜陵
夫子言：“精其理者，足以大裨圣教。”及布局，生尽平生之秘妙而布
子，遽料，梅公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法皆高妙莫喻，与公围十局
而无一胜。
生叹曰：“棋之道，止于公技。”公喟然曰：“人技尔尔。”生
不解，公曰：“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棋局纵横十七道，合二百八十
九道，白黑子各一百五十枚，尽方圆之奥。吾浸淫此道一甲子许，左右
手对弈不下千局，人间或已无双无对。然界有阴阳……”公默然许久，
复曰，“吾不过黔驴，遇鬼则技穷矣。”生曰：“鬼技何如？”公捻须
曰：“烂柯二童子，蜀道之妇姥，其技何如？”生骇然曰：“皆为鬼乎
？”公颔首。
又围数局，公屡以奇胜。中有一局，蟿螽坏棋，公从容复局，不误
一道。公疆记默识如此，生自愧不如。生问：“公识井中青面？”公曰
：“熟矣。”生问：“公可有舍利龙须？”公曰：“无。”生问：“何
以还之？”公曰：“井中青面名曰畾亢，月圆方出，鸡鸣则没。此鬼，
凡事经三日而忘，吾败于前日，过今宵则无碍。”生笑曰：“公取巧矣
。”公亦笑。
入瞑，书生坐于圜中，候畾亢。戌时，月灯虚悬，梅枝弄影。生吟
曰：“玉子纹楸一路饶，偏宜簷竹雨萧萧。羸形暗去春泉长，猛势横来
野火烧。守道还如周伏柱。鏖兵不愧霍嫖姚……”。猝尔，烟腾于井。
畾亢出，喝梅公，公佯如厕，兔脱北门。
生作揖曰：“先死。”畾亢曰：“君何故吟小杜诗？”生曰：“欲
与君弈。”畾亢曰：“然。”遂围棋。生不敌，曰：“请教弈之道。”
曰：“方若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生复问：“请教
弈之道。”曰：“弈以将心。”生屡败，知畾亢之弈已臻绝巅。生叹曰
：“先死无敌耳。”畾亢跃起，摇头曰：“非也非也，吾不过行雕虫小
技耳。”生疑，诘之“克君者谁？”畾亢存默良久，曰：“且随我行”
生素大胆，不问去处，从容随之。半晌，行数里，畾亢曰：“此去丰都
。”生笑曰：“《山海经》云：‘宇内洞天福地四十有二，丰之平都居
其一焉。’不才得太宗缘矣。”畾亢自袖中取草绳一束，扎为蛇状，曰
：“此乃草虬，执之可遁地。”生执之，速行千里，至北方癸地。
又行百里，登峻山，峭壁千仞，下临湍波。畾亢曰：“此平都山，
丰都之庐。”入丰都，但见楼台亭阁与人间无异，惟阴惨之风砭人肌骨
。生四顾，见鬼千百众，皆笃行。生问：“皆何往？”对曰：“王摆棋
宴，乃冥界之盛会，皆赴宴而去。”生问：“何为棋宴？”对曰：“十
殿群鬼一同围棋。”生大讶，曰：“未料众先死风雅至斯。”畾亢悦之
。
至棋宴处，众鬼熙攘，喧声如雷。鬼作百态，或狰狞，或妩媚，或
粗犷，或素净，不可俱说。鬼有万千，或围棋，或观局，乐在其中。生
夷然而游。
或见畾亢，曰：“九王候尊驾久矣。”畾亢应之。
丰都有高台，受众鬼围簇，一滇袍人独坐其上，修鬓长髯，峨冠博
带。生惑之，畾亢曰：“此孽镜台也，上者乃九殿阎王，司阿鼻地狱，
主六道轮回。”生瞻之，见王唇齿微动间，竟以一夫之智与千余鬼同弈
，不禁折服。畾亢曰：“九王究方圆之理，穷棋之变化，虽仙人莫可匹
。”生又瞻之，忽尔大呼：“九王，吾乃生人，欲与对弈。”众鬼哄然
。王曰：“然。”又哄然。
鬼中有山魁跃出，靴声铿锵，探爪如箕，攫生上台。生裣衽作揖，
曰：“小子不才，向王请教。”王挥袖，棋见于几。生跪几侧，执黑，
与王对。众鬼探首睹之。生负一局，曰：“请教棋之道。”王笑曰：“
不可说。”生起身，曰：“许吾三日，沐浴更斋，再与王对。”王曰：
“然。”
三日，书生戴兜鍪披战甲，作鏖战状。仗将心弈，败如故，生笑曰
：“再三日，必克王。”众鬼哗然。王沉吟，曰：“然也。”
又三日，孽镜台。
书生着缟衣踏草鞋，从容席步，见王则长揖，王亦拱手。生曰：“
王围棋几何？”王曰：“七千余载。”生曰：“圣矣。”王化局，生执
子不落，曰：“王擅胜，不擅败。”王曰：“何解？”对曰：“失阴阳
之法矣。”王缄默。
生起东五南九，王起东五南十二，落十数子，胜负未判。生曰：“
王胜矣。”王笑不语。又数步，生笑曰：“王败矣。”王笑如故。生思
虑半晌，指点曰：“王落此方可不败。”王落子于侧。又数子，生指点
曰：“落此可胜。”王踌躇，落子于侧。
如此几番，王自陷绝地，生笑而起，负手立。孽镜台下，鬼如蚁攒。王坐良久，曰：“孤败矣。”一时鬼叫连天。
后，九王欲赐生金百镒，宝物若干，生固不受。生随畾亢去，城下有老妪敬茶，茶色青冥，畾亢窃曰：“此孟婆汤。”遂辞。
出丰都，生大睡百日，后游于山水，终不知去向。
TO看完此篇的同学：
结尾我陷入绝境，胡乱想出一个办法，让书生赢了鬼王，如果你有更巧妙的方法，请告诉我，先此感谢。
靠!
真长, 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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