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病人zt(完整)
杭州病人zt(完整)第一章 噩梦开始
一切要从三天前发生的一件事说起。
三天前是六月十三号,我在广州的白马服装城陪同朋友进货。
白马服装城是一个概括的称呼,这一片区大约有几十个服装批发市场,有专业的内衣袜子批发城,有专业的毛纺织物品批发城,当然,还有很多国际品牌的A货的批发城。这一代,是南中国的服装批发中心。
若是立于天桥之上,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蚂蚁堆般的人群,很多人抗着大包小包,手上还推着小货车。这些人,大半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
他们的货物有几百元一件的LV箱包,也有一百多元一双的古奇鞋子,更多的,当然是十五元一件的华伦天奴T恤、二十块一件的鳄鱼衬衫。
白马服装城是最老的一间服装城,所以名气也最大,人气也最旺。这里的铺子也是惊人的贵,一个三、四平方的小摊位,月租金就接近两万。
我的朋友,他叫李明灿,是个农民。
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2002年一起毕业于复旦大学古汉语专业。
我毕业以后就被分配进广州市政府的一个边缘衙门,主要工作业务是管理机房,因为我是这个单位唯一的年轻大学生,所以才获得了这个差使。每天,我最繁重工作就是给电脑杀杀毒,偶尔也重装系统,其他时间都在外面闲逛,有时候去公园看马戏,有时候到名车专卖店里看跑车。在这里,我每月大约有三千多块的工资,过得十分艰难。还好我意外地获得了采购计算机设备的权限,经常可以找些外快贴补家用,否则,我可能也象前辈大学生一样,早就离开了这个单位。
李明灿大学毕业以后没有找工作,直接就回山沟里闷着了。他的上海居民身份,变成了一个小山村的村民。
他有些呆气的,回家以后就学着古人的样儿做了个高帽子,戴在头上,然后穿上宽松的衣服,将自家的黄牛架在车上,赶着车在山沟里四处游荡。
他手里拿着一卷书,常常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迎风颂唱,村里的黄发垂髫,时常搭上他的便车,彼此唱和,老老小小之间极为相得,趣味横生。
村子里物产比较丰富,这样的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后来,省里一个高官退休了,想造福桑梓,就回到家乡修路,高官的家乡,正好是李明灿所在的小村子。
退休的高官被树立为典型,很多报纸都在宣传他的光荣事迹。原本处于无为而治的小村子受到了政府的关怀。
一年以后,由于某些原因,李明灿家交的税开始多了,山村几百户庄户人家,每家都多了一些白条出来。他的黄牛车再也坐不下去了。李明灿的父母就将一辈子的积蓄凑了起来,大约是五千元,要求李明灿离开家乡,去城里干一番事业以便回馈家族。
这就是他来找我的原因。
三天前是六月十三号。下午四点,我和李明灿走在白马服装城的二楼。
我和他,傻傻地在服装城里逛着,看了几百个商铺子,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李明灿突然跟我说:“你看,来这里的人都推着小推车,就算没有小推车,人家背上也背着个大袋子。我们两个空着手在这里走,好象有点不对。”
我想了想,说:“是的,那我们也去买个小推车。推着小车在这里走就不尴尬了。”
花了四十元买好小车以后,我们又看了很久,我发现一家比较适合李明灿做的商铺。于是就停了下来,对李明灿说:“这家不错。你看里面的货品都是一个品牌,门口又写着征召经销商。他们应该有一定的扶持政策,不如进去和他们谈谈。”
李明灿踌躇着说:“这家店卖的都是肚兜……..”我更正他说:“不是肚兜,是背心,只不过设计的比较大胆。”
李明灿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卖这些货?还是进点衬衫吧。”
我劝他说:“整个夏天,女孩子要买上几十条背心的,男人的话,能买十件衬衫就不错了。一件背心十几元进价,可以卖三十元;一件鳄鱼衬衫进货都要二十元,卖出去还是二十多元,你本钱又不多,要精打细算才好。”
李明灿扶了扶他的黑边眼镜,正准备开口,我的手机响了。
号码是杭州的,也是我的大学同学,名字叫陆晨曦。
我的名字是江鱼乐,陆晨曦在电话里说:“鱼儿,有件事,想跟你说说。”
我很喜欢陆晨曦,读大学的时候,她有一个学期一直教我跳国标舞,还经常请我吃饭—大学里的男生,多多少少都有断粮的经历。在全班同学中,我和她的感情最好。毕业前我还向她许诺,以后她结婚的话,我会送她一部汽车。只不过这个承诺现在看起来不太现实。
我问陆晨曦:“大妹子,听起来你有些紧张?”
陆晨曦吞吞吐吐地说:“昨天,欣然和她的几个小姐妹去喝酒了。”
欣然是我的女朋友,和陆晨曦一样,也是杭州人,她们在同一家公司。
听了陆晨曦的话,我怔了一怔,说:“这事我知道,她跟我打过电话的。我还叫她早点回家呢。”
陆晨曦含糊不清地说:“她们喝了一晚上,欣然的小姐妹劝她和你分手。”
我大吃一惊:“为什么?”
陆晨曦声音清晰了很多:“她们说你长得丑,又没钱,还不愿意回杭州生活。跟着你没前途。”
我急着说:“这些问题一直都存在啊,从大学算起的话,欣然和我好了三年了,从一开始她就接受我的一切的。她们说这些话对她有什么影响?”
陆晨曦叹了口气:“欣然说她想了好几个月了,一直想跟你分手,现在终于下决心了。”
我愣了:“是真的吗?晨曦,这种事情你不能骗我。”
陆晨曦笑了笑:“我真是做小人了,鱼儿,你忙吧,不说了。”
她挂断了电话。
我举着电话发了半天呆,直到李明灿推了推我,我才清醒过来。
李明灿看着我没有说话,一手扶了扶眼镜,一手递了只饮料过来。
我说:“明灿,你先自己看看,我出去打个电话,这里人太多,太拥挤了。”
李明灿说:“哦,我没事的,你去忙吧。”
我跑到洗手间,找了个包间开始拨打欣然的电话,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大概拨到第五十多次的时候,终于有人接通了电话。
“喂,有什么事?”我从声音听出来是欣然的父亲。
我用尊敬的语气说:“叔叔您好,请问欣然在吗?”
“她出去了,现在用我的手机。”
“那么,您的手机号是多少,方便告诉我吗?我有急事找她。”
“不用问了。你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我转告她。”
我感到有些不妙,只好礼貌的跟欣然的父亲结束这次电话。
我呆呆的在马桶上坐着,不断问自己该怎么办。
我爱欣然,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对未来的设计,基本上以她为中心。
我从未想过会失去她,事实上,我早已把她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一直认为,她是我的,我也是她的,根本无法分割。
我还认为,我和她的话,不止是恋人关系,我们之间更多的是亲情。她是我的女朋友,也是我的姐姐,我的妹妹,甚至是我的母亲。
她若是离我而去,我就感觉世界开始坍塌。
我想象了一下若是和她分手的情形,我发现我难过得想自杀。
到了最后,我下了决心,现在就要过去看她,问她是怎么回事。就算死,也要做个明白鬼吧。
我立刻打电话订了机票,航班是晚上七点的。
刚订完票,手机响了,是单位的赵科长打来的。
“小江,你马上回单位。处长要去北京出差,需要一个电脑技术员随身跟着,等一下就出发。”
我回答说:“赵科长,我有事不能去。还有,我要请几天假。”
赵科长没料到一向老实的我竟然说出了这种话,顿时大发雷霆:“你吃错药了?赶快给我滚回来。迟到一分钟按照旷工处理!”
我不再理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跟李明灿说我有急事,让他自己先挑着。
送机票的人很快到了白马服装城,拿到票以后我就直接打了部车去机场。
三天前是六月十三号,我的厄运开始了。
到机场办理登机牌,发现机票是第二天的!
要求改签失败,只好离开机场搭巴士回家。等车开动以后发现搭错了车。
我只好在中途的东方宾馆下车,结果天降暴雨,将我淋成落汤鸡。
路边等候出租车的人有几百,让人一看就万念俱灰。
我浑身是水冲进宾馆旁边的麦当劳,点了个巨无霸套餐,刚啃了两口,电话响了,是欣然的短信。我大喜,打开一看:我们分手吧,以后不要再找我,不要给我打电话,我对你没感觉了。就这样。
面包卡在喉咙里,我翻倒在地,无法呼吸。
幸亏有人过来帮忙,总算将我救了过来。
雨小了些的时候,我终于拦到了车。只是,当出租车开到广园西路的时候,在高架桥上撞车了,车子翻了个个儿,我被甩进泥泞里,半晌动弹不得。
当我鼓起最后的勇气,踉踉跄跄回到家中以后,发现烟没有了,徐福记的润喉糖也吃完了。
我是那么脆弱又那么坚强,我居然坚强的存在着哦。
我坐在沙发上,笑了。
六月十三号那天的事并未结束,因为我的EMAIL里多了一封正式通牒。
欣然用正式的方式告诉我:由于她父母的反对,她自己也要考虑现实的生活,而且不喜欢我懦弱懒散、不求上进的性格,她已经无法容忍我在她身边出现。
最后一句是,你不要打我电话,我不会接的。
我取出钱包中的机票,将它仔细叠好放进信封,叫来EMS,给欣然发了过去。
这些事,发生在六月十三号,三天前。 第二章 惨淡继续
第二章 惨淡继续
朋友,日子一天一天在飞逝而过,如朱自清先生的名篇《匆匆》所言,当你拘起一捧水,就在水珠自你指缝之间滑落的时候,时间悄悄的溜走了。燕子去了又回来,恍乎之间,青涩的少年也开始长满胡茬。
只是,某一年某一天,总会让你遇到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于我来说,三天前,六月十三日,就是这样一天,当我关上所有的灯,将自己深陷沙发内,然后拿个枕头包住自己脑袋,看起来象个飞行员的时候,我一度产生幻觉,仿佛自己已停留在这一天。
六月十三日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
距离我的机票被装入EMS蓝色的大信封里面,被快递员送走五个小时。还差十五分钟就到了六月十四号。
四十五分到四十六分之间的距离再也无法跨越。
我离开家门,冲到大街上,拦了部出租车:“去机场。”
“或者你可以去坐民航大巴。”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会儿,回头对我说:“兄弟,或者你回去睡一觉,什么事都可以慢慢来。”
我的嘴唇在哆嗦:“带我去。”
半个小时后,我出现在新白云机场,一座殿堂般的机场。
“请给我一张最早的机票,我要去杭州。”
“凌晨六点有一班,您需要吗?”
“要。”
“请问,您是明珠俱乐部的成员吗?”
“是的。” 我把会员卡递进售票窗。
售票小姐将会员卡和机票递给我,她的眼里浮起古怪的笑意,如水面的波纹,一闪即逝:“先生,今天会是特别的一天。”
我在候机厅角落里等到天明。
这个时候人不多,在我周围走动的人。外国人倒比中国人还多。
看着这些外国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了赵科长。
前段时间,赵科长和我一起在外面吃完饭,他有些喝多了,就抓着我的肩膀说:“小江啊,今天你必须给我找个鬼妹,不然我就算你旷工。”
我无助地跟他说:“科长,我怎么会知道那里有鬼妹呢?”
赵科长斜着眼睛看我:“那我不管。丢巨老母,前两年。广州满地都是鬼妹,有西洋鬼,有俄罗斯鬼,还有黑鬼、马来鬼、印度鬼……现在不知道跑那里去了。小江,我是粗人,没文化,要我自己去找,那是搞不定的。你学问高,一定能找到鬼妹。”
那天晚上,我被赵科长押着在街上游荡,找了十几家夜总会都没找到鬼妹,最后,我们去了广州最高级的一家夜总会,花六千元开了瓶酒以后,夜总会的马夫经理才告诉我:“现在不流行鬼妹了,小兄弟,前两年出了些事,广州的鬼妹都被赶走了,你要是实在想,只好下澳门去找了。”
现在,我坐在机场里,放眼望去,外国姑娘灿烂得就象秋天的黄色麦浪。
我胡思乱想:赵科长可能买不起这些姑娘哦。
五点五十的时候,我走进了飞机,型号是波音757。
座位通道之间,都是提着大包小包的人,只有我一个,空着两只手,显得十分碍眼。
就快到座位的时候,我被两个笑眯眯的空姐拦了下来:“江先生!恭喜您,这一班航班,你将成为明珠俱乐部的幸运儿。你的经济舱,自动升级为头等舱!”
她们鼓起掌来。
其余旅客也纷纷鼓掌。
于是,我莫名其妙地坐到了头等舱。
莫非这是转运的时刻?
我摸着宽大的座椅,脑海里产生出一个念头。
下一刻,我不再这么认为。
一只靴子踩到我大腿上,我吓得抬头望上看,在灯光的反射下,我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影子说:“你别动,让我踩一下,我要放行李。”
是个清脆的女声。
我想反驳她,想跟她指出这种行为是不对的,无论从那一方面来说,踩别人大腿似乎都算不上是文明的行为。但是,她的语气包含着不可置疑的态度,让人感觉,不帮她这个忙是件很失礼的事。
她踩得很重,我的大腿被压遍了,眼泪都要痛出来。
我咬紧牙关坚持,靴子与大腿稍微摩擦一下,就产生锥心的疼痛,现在可是夏季,我穿的是薄薄的休闲裤。
我估计皮都被她磨破了,她才跳了下来:“你的大腿很有质感,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李圣美,对你的表现很满意。”
我擦去两颗不小心涌出来的泪珠,把头偏转,用眼睛瞪着她,就是不说话。
反射光真的很讨厌,我还是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
她疑惑地捏了捏自己的脸:“你是哑巴?还是你不是中国人?“突然,她用很高兴的声音说:““啊妮哈塞哟。”
我还是瞪着她,一句话不说。
她想了想,板起脸开口说:“哦哈哟国再马素。”
我不想理她了,正打算把头转过去,她又开口了:“How do you do, Piggy?”
我的愤怒终于难以遏制:“闭………..嘴!You are such a ashole!”
这句话是很粗鲁的,刚骂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毕竟,她是个女孩子。可是,我也不能向她道歉啊,那样会显得我一点原则都没有。
我拿起抱枕靠在窗上,将整张脸埋了进去。希望借助这个举动,摆脱与她的交流。
但是她没有放过我,我感觉我的耳朵被拉住了,拉得很长,然后就听到了她那可怕的声音:“之前,你能听懂我的话为什么不回答?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沉默抗议?弱者经常用这一招,试图让强者感觉不舒服。”
我的耳朵被她拉得很痛,只好转过头来。
回头正好看见一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
我非常讨厌这种不讲道理的人,我用力的瞪着她,想用我眼里的怒火击败她。盯了不到三秒钟,我就气馁了,垂下眼皮说:“好吧,被你打败了。李圣美小姐,请放过我吧。”
她哼了一声:“真是个软弱的男人呀!如果你是我们东洋株式会社的员工,我现在就会把你开除掉。”
她说的这家公司我知道,是半年前才在广州设置办事处的一家韩国企业,距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两站路那么近。 第三章 云上世界
从她的名字来判断,她应该不是中国人,而是韩国人。因为中国女孩子的名字多半不会取成这样。
读大学的时候,我见过不少韩国留学生。她们的名字都是很相似的,这种相似,指的是名字都比较土。
比如,有一个叫朴金花,还有一个叫金宝宝,稍微典雅一点的名字,就是叫贤惠、美玉、淑贞之类的。
虽然她们长得都不算丑,但是取这些名字似乎有些欠考虑。
眼前这个凶巴巴的女孩子,名字里又是圣啊又是美的,十有八九就是韩国人了。
李圣美一直没有放开我的耳朵,我不敢乱挣扎,生怕她把我的耳朵撕裂,于是就向站在旁边的两个空姐求助:“请帮一下我。我的耳朵真的很疼。无论如何,请把这个女孩子拉开吧!”
那两个空姐笑了笑,然后推着饮料车走开了。好象我刚才只是在跟她们说“天气很好”、“旅途很愉快呀”之类的客套话,从来没有跟她们求助一样。
李圣美依然拉着我的耳朵,眼珠一转不转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试图从我这里获得什么战果。
道歉?还是下跪求饶。
我想起到杭州的时候要面对欣然,是否我也只有这两种选择,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动,起飞的时候,我感觉血液逐渐升入大脑内,又感觉所有的血液都涌入大脑内,晕眩的感觉阵阵袭来。
我感觉恶心极了,不止是因为起飞的感觉,还有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还有欣然、还有我的工作。
我非常讨厌坐飞机,每次坐飞机的时候,我都会咀嚼口香糖,以此来减少我的不适感。
但这一次,看着李圣美的红色衣袖,我再也控制不住,对着她的袖口,哇得吐了出来。
头等舱里的人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们这边。
李圣美终于松开了揪住我耳朵的手,象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样,解开安全带退到通道里。
我的神思恍惚,意识却依然清楚,我清醒地看到李圣美的表现极为反常。
一般人遇到这样的情况,肯定是先把衣袖内的垢物倾倒出来,然后立刻脱下衣服换洗。李圣美却用另一只手托住那只袖子,仿佛袖子里藏了什么珍宝一般。她的脸色很惊惶,衣领上绣着的那只紫色蝴蝶在不停发抖,她呆了好一会儿,才在空姐的带领下走去洗手间。
她们离开以后,世界终于清净,我重新获得太平。
我无力地将头靠在窗户上,木然看着窗外的朵朵白云。
当云层被阳光染上金边后,我的眼睛无法承受这样的光芒。于是,把窗户上的挡板拉了下来。
李圣美在空姐的陪同下回来了。
她那件红色的衬衣已经被脱掉了,现在穿着一件绿色的背心。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绳索。
请原谅我对饰物知识的贫乏,她脖子上挂的,是用十几条小绳子编成的一条项链,末端是一个黑色的小木牌。
这块木牌,让我想起《笑傲江湖》中的黑木令。
她坐了下来,嘴里瓜啦瓜啦地说着些话,语速很快,等她意识到我不懂韩语的时候,我已经转过头去。
“听着,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混蛋。”她改用中文了。
“你是否知道我有洁癖的?你刚才的行为,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转过头来,三秒之内,你不转头看着我,我就要你好看。”
“3”
“2”
我转头看着她的眼睛:“如果你没有男朋友,我们可以坐下来谈一谈,你如果也寂寞,那么,我们结婚吧。”
李圣美呆了呆,好似听不懂我的话,半晌才回答:“男朋友我有很多,每天的约会从早餐排到消夜,一周七天,每天不断。”
她瞟了瞟我:“至于你,还是算了吧。”
我点点头:“那太好了。”
说完,我将座位调低,把抱枕盖在脸上。
我清静了没两分钟,肩膀又被人摇了摇。
我没理会。
我的抱枕被人强行拿走,然后又听到了她的声音:“我闷死了,你跟我说说话。”
我有气没力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说说看,你有什么条件可以结婚。”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回答说:“你们公司美女多吗?我的意思是,你如果不愿意,那么你可以介绍其他女孩子给我。现在你就可以把她的电话号码给我,我下飞机就跟她说。”
“那你快说啊。”她催促我。
我疑惑。
她指着自己说:“我不是美女吗?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条件。”
本来,我是不想和她纠缠,才故意说那些话,但李圣美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不但没有被我的话吓倒,反而越来越有和我沟通的兴趣。在这一点上,她表现出了韩国足球队的“顽强”品质。
我想起一件事。
八月,我计划要带欣然回家见父母,这件事是早已确定的了。如今看来,事情只怕要落空。按照欣然的果决性格,她只怕已经很难回头。
她是那样一个人,自认为自己很有原则,有时候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也要维护那些所谓的原则,那些伤人又伤己的原则。
尤其是她在朋友和父母面前说过一些话以后,她就会拼命落实这些话,以此来体现性格。至于这些话是否正确,那已不在考虑中。
我的脸上阴云密布,也许,在那些什么狗屁偶像,比如王菲什么的倡导个性化生活以后,很多都市人也病了,病得不清,病得无力回头。
我也病了,我茫然看着前排的座位,我得了另一种病。
“你发什么呆,快跟我说说你有什么条件,居然敢提出跟我结婚的想法。”李圣美推了推我的肩膀。
我回过神来,苦笑着说:“我吗?我长相很普通,你看得出来。”
李圣美补充:“不止是普通那么简单,甚至丑陋。”
我懒得和她分辨,慢悠悠地继续说:“我的业余爱好就是听听音乐,我总是在听罗西尼,一遍又一遍地听。另外一个爱好是看马戏,过去三年来,我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动物园看狗熊骑单车,风雨无阻。”
“你会跳舞吗?”她忍住笑问我。
“不会。”
“你对佛教知识感兴趣吗?”
“一片空白。”
“说说我的经济条件吧,这个比较现实。女孩子都爱听这个,不是吗?”我把话题转开。
李圣美不置可否:“说说看,也许你是个大富翁。”
我苦笑:“我一个月的总收入是三千多…….”
“美圆?”她问我。
我看着她:“你该感到庆幸,是人民币,不是韩圆。”
她笑起来了:“换成美圆,就是四百多了,还好了。经济条件就不要说了,我们说点有趣的吧。”
我也笑了:“你对我的经济条件满意吗?”
李圣美的眼神很古怪:“总之是不错的了,就是好的意思。你别太灰心了。”
“现在,你有兴趣和我结婚吗?”我问她。 第四章八月计划
李圣美看了看我,破天荒露出一丝扭捏的神色:“如果是结婚的话,应该要先做女朋友---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对不对?而且,父母的意见也很重要。总体而言,这件事一定要慎重。”
“你没弄明白我的意思。”这时候,空姐问我们要什么饮料,我要了桑葚汁,她要了雪碧。
我转动着手中的饮料杯,看着紫红色的液体流转,阴郁地说:“你要是觉得我好,那我们可以花一周时间来互相了解,两周也可以。到最后你不讨厌我的话,不是爱上我,也不是需要我,只要你不讨厌我。那我们就结婚吧。”
李圣美不会明白我的话,她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是这样的内容。
她显然与中国女孩子不同,听了我这些匪夷所思的话,不但没有说出“你病得不清”、“你是不是大脑有问题”之类当头棒喝的话,而是举起她的雪碧跟我碰了一下:“现在开始好吗?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飞机上,你喝桑葚汁,我的是雪碧。”
我叹了口气,和她碰了一杯:“你嗒嗒的马蹄声是个错误,你不是归人,只是过客。”
她刷得一下将窗户上的遮阳板拉起,万道金光铺面而来,我闭上眼睛,依然感觉明亮一片,内心的潮湿逐渐干涸。
我又想起了八月回家看父母的事。
事情已经发生,事情还要继续。我自己可以痛苦,但又怎能让父母失望?如果我一个人回家,父母问起欣然的事,我该何以自处?我怎么能让他们担心忧虑?
之前,曾经有很多人向父母给我介绍女朋友,他们一般都是直接拒绝,告诉对方我已经定下来了。
三年来,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
三年并不短,三年也不容易。
一个人,二十岁能把握自己的生命的话,那么他也许只有二十个三年好过。
如果,我回家告诉父母:欣然不要我了,我对感情没什么兴趣,以后随便找个人当老婆,给你们生个孙子就行了。
他们该是多么伤心和失望。
尽管处在万丈晨光中,我想到这个局面的时候,依然害怕得发抖。
“你在想什么?”李圣美问我:“我们该谈些什么才能增加彼此的好感。”
我问她:“有的人消费金钱,有的人消费时间,年轻的女孩子都喜欢消费感情吗?”
李圣美茫然点点头:“是的吧。”
“但感情并不是只有欢乐、激动、相思,也有孤独、失望、冷落、漠视,对吗?”我随意说着。
“别谈感情,太复杂太沉重。女孩子都是喜新厌旧的,你再不能让她有所遐想的时候,你就完蛋了。”李圣美还是用她黑色的眼珠看着我:“她喜欢你的时候,可以把命都给你。一旦对你失去感觉,即使你跟她要一根头发,她也不会给你。”
我抖着嘴唇问她:“难道一夜之间可以发生这种事吗?”
“当然可以。也许不用一夜,也许是一秒钟之间。”李圣美若无其事地说。
我盯着她:“李圣美小姐,我彻底败了。”
我心里很清楚,我和欣然的事,已经宣告完结。
我这趟去杭州,本来也没有挽回这段感情的指望,我的目的只是想找到她,让她当面跟我说分手这两个字,这样可以让我死心。
我闭上眼睛,思考了好一阵,决定让自己成熟些,做点成熟的事。
我问李圣美:“八月你有没有空?能不能请假?我有事想找你合作。”
“什么事,你先说说看。”她笑咪咪地看着我。
我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听着,我有个计划。八月的时候,我带你到我父母家,你跟他们说你就是我老婆,这个主意怎么样?当然,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所有的费用我来承担,另外,我还会给你必要的劳务费用。”
李圣美笑了起来:“为什么找我?我是韩国人,你父母肯定会怀疑的。而且,我那么漂亮,看起来难道象是你的老婆吗?”
她说的确实有道理,不过我考虑再三,就把想法告诉她了:“就是因为你是韩国人我才找你,这件事不会给你带来坏的影响。如果是中国姑娘的话,这会让她的名声受损。何况你的中国话很标准,只要你不说你是韩国人,大家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的。”
“几年前我去过韩国,看来很多事情早已注定。作为一个真挚、热情、好心的韩国姑娘,你应该帮帮我。”我想起以前的汉城之行,感叹地补充了一句。
李圣美看我说得很认真,她也跟着认真起来:“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计划?”
我劝她说:“你就当作是一次免费旅游好了,而且事后又有报酬……..”
李圣美打断我:“你老是报酬、费用的说个不停,好象很有吸引力一样,烦不烦人啊?你直接说给我多少钱吧。”
我想了想,说:“你只要去三天,每天给你一千元人民币。”
李圣美笑。
我一咬牙:“两千!不行就算了!”
李圣美递了张卡片给我:“拿着吧,到时候打这个电话。”
我低头一看,是一张夜总会经理的名片,就问她:“你在夜总会做事?”
李圣美摇头:“当然不是。昨天我们公司在这家夜总会请客人唱歌,那里有很多漂亮的小姐,你找她们谈谈应该不错。”
我顿时怒不可遏:“你他妈!我对小姐没有偏见,她们有她们的苦处,可是你他妈的究竟有什么问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高贵?你叫我带个小姐回家拜见父母?”
我失去了理智,抬起手,打算给她一下,她将杯子里的雪碧泼在我脸上:“你认为用钱让我给你做老婆,难道不是一种羞辱?你醒醒吧。”
这时候,我看见她的挎包,是正宗LV的,绝非在白马服装城看到货物。
我突然悲从中来:一天两千元的话,三天就是六千元,还不够她买一个挎包。
说到底,还是钱少的问题,如果是一天一百万美圆,你这个韩国妞只怕马上就同意了。
我躺回坐椅,暗暗想着:我和她说这么多话干什么?本来的意思就是想摆脱她的纠缠,现在目的达到了,可不正好?韩国人是有名的蛮横不讲道理,我找她谈事情是自取其辱了。 第五章 冷漠城市
从广州到杭州只需要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这条航路我每年都会走上几趟,已经十分熟悉。早上七点半,当广播通知即将到达的时候,我从窗户往下看,依稀感觉底下的山脉似曾相识。
这就是回家的路吗?
李圣美和我闹得不快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交谈过。
眼看目的地就要到了,她伸了个懒腰,然后翻了翻她的挎包,脸色突然变了。然后她又站到座位上,取下自己的行李,打开行李翻找起来。
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坐在座位上思考。
飞机已经开始降落,乘客们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喂,能帮个忙吗?”
她摇了摇我的肩膀:“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的信用卡不见了,可能是刚才通过安检以后,我不小心把它和机票一起丢进垃圾箱了。”她解释说:“你知道的,过了安检机票就没用了,尤其是中国的机票是那么丑陋。”
我打断她:“你想要我做什么?”
她吞吞吐吐地说:“你先把我送到酒店,我住雷迪森大酒店。然后帮我交一下酒店押金,等我补办一张信用卡,下午就可以还你钱了。“
“不行。”
“为什么?”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气得笑了起来:“别问我为什么,你该问你自己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
“那有你这样的人,真是小气的男人啊。”她小声说着。
听到这句话,我呆住了。
欣然经常用这句话说我,每当她说“你为什么不给我买XX?”或者说“你想给我买XX吗?”的时候,我经常会拒绝她,然后告诉她我们钱不多,不能乱花。她总是会生气,然后就下结论:你真是个小气的男人啊。
我很想跟她说,我并不是一个小气的男人,只是,我不是一个有钱的男人,或者说,我认为钱应该花到合适的地方。
欣然以前花一千多元买了付墨镜,戴了几次就丢到抽屉里,象这样的钱,怎么能随便花呢?
也许,这也是欣然跟我分手的原因之一吧。
从六月十三日开始,我就一直在思索为什么会这样。我已经找到了几百个欣然要和我分手的理由,李圣美这句话,又无情地加了一个理由上去。
“你给我买件古琦的衣服好吗?”
“你想给我买个好看的LV包包吗?”
欣然专注、期待的眼神仿佛就在我的眼前,带着一丝开玩笑的意味,又带着等我同意她的想法,给她带来巨大惊喜的希望。
“真是个小气的男人啊。”李圣美又一次嘀咕,她薄薄的嘴唇向我的耳朵靠近了些,带着粉色珍珠的光泽。嘴唇看起来并不红艳,似乎有些缺血,由这样的嘴唇里说出的话,每一个字都让人感受到潮湿的凉意。
李圣美几乎贴着我的耳朵,重复着说:“真是个小气的男人啊。”
我精神恍惚地看着她,分不清眼前这张脸是李圣美还是欣然,没来由鼻子一酸,就说:“好吧,我先跟你去雷迪森大酒店,我是个穷鬼,可不能免费把钱给你。你尽快把各样手续办好,等你的钱一到,就必须马上还我。”
李圣美拍了拍胸口,然后掏出小手绢,做出擦汗的动作:“真是不容易呀!让我做到了!你想知道我来杭州做什么吗?你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有空吗?你想邀请我去酒吧坐坐、或者去山上吹吹风吗?每天中的二十四小时,若是我愿意,我的约会可以排满,你想预约几个小时来扮演一个角色吗?”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慢吞吞地说出一堆话。
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李圣美小姐,请放过我。我暂时借你钱,下午你把钱还我,这就是我们全部的交往,事情就这么简单。”
八点的时候,飞机终于稳稳地停在萧山机场。
飞机上的旅客同时站了起来,将通道挤了个水泄不通。
这个现象一直让我迷惑。每个人都知道,就算站起来拿行李,也不可能向前面走上几步。那么,坐在后面的人为什么不好好坐着,等前面的人走掉才站出来呢?
除了白白站上十几分钟,感受人与人之间近距离的不适气息,这样的行为还能收获什么呢?
我坐在座位上没有动,李圣美翻出一盒润喉糖,递了一颗给我,笑着对我说:“大胆一点嘛,要有勇气尝试哦,试试看,味道是不是又酸又甜?”
我对这类看似奥妙的双关语毫无兴趣,心里想着,这样的女孩子,多半把男人当标靶,自己当做射手吧。
上飞机前,我买了两本《读者》。这样的杂志,我高中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我厌烦了那股虚伪的气息,总是不停地向别人灌输生活小哲理小智慧,让人阅读瞬间获得智力上升的错觉,由此获得超脱现实、俯瞰众生的权限。
说到底,这样的杂志也是麻醉品。
所以,等飞机的时候我就买了两本,在候机室里,我把每篇文章都看了二十遍。
李圣美的手拿着一粒糖,就在我的鼻子下面。
我一声不吭地接过糖,剥开了放进嘴里。
然后打开杂志,进行第二十一遍阅读,我选的第一篇文章是戴尔电脑的彩页广告。
飞机内人流终于散去,我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
我拿出电话,想给欣然打个电话,后来想了想应该先给陆晨曦打个电话,从她那里多了解一点情况,然后再做打算 第六章 尘埃碎片
刚刚调出陆晨曦的电话号码,正要与她联络的时候。李圣美站到座位上取行李,由于她个子比较小,取行李的时候比较费力,所以一下去失去控制,整个人向一旁歪去。站在外面的两个空姐连忙将她扶住。
然而,她的行李包却没有被人接住,直接掉了下来,当时我正站在通道里打电话,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我听到李圣美的尖叫,看到她被人抱住,然后,我看到行李包迅速落了下来,砸在我的脑袋上。
我感觉一阵晕眩,脑袋里一片轰鸣,整个人缓缓地沿着座位滑下,坐在地板上。
自六月十三日开始,这样的遭遇,于我来说再不出奇,我已悲伤得打算习惯这一切,发生过的一切,正在发生的一切,即将发生的一切。
半个小时后,我背着李圣美的行李包,头发凌乱,眼神迷茫的跟在她背后。
与新白云机场相比的话,萧山机场的候机大楼显得十分落魄,给人感觉就象五星级酒店和县招待所之间的区别。
只是,它毕竟还是座机场,地面还是十分平整的。
在这样平整的地面上,我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如同深陷泥淖。
这个时候,我已经放弃了和陆晨曦通电话的想法。
雷迪森大酒店是杭州比较豪华的酒店,我虽然没有在那边住过,但是也去那边吃过饭。知道大概的房价是一天2000左右,打过折以后,也要接近一千。按照一般的行情,交纳几千元的住房保证金那是必不可少的。
我这次过来很匆忙,身上的钱并不多,替李圣美垫上房钱以后,估计也没什么钱了。所以,只有等李圣美把钱还我以后,我才方便去找陆晨曦和欣然。
我想起了那张在EMS中的机票,也许,上天注定我要在那个时候到达,无论我采取什么方式,上天也会让我在七点以后才找到她们。
我和李圣美终于走出了机场侯机楼,我对她说:“我们坐大巴进市区吧。”
她摇头:“我不坐!我最讨厌人多!那样很不卫生!我们坐出租车!”
我烦恼地说:“坐出租车要一两百元,太浪费了。”
李圣美伸出食指在我面前晃了晃,阻止我说下去,她说:“所有的费用,我会全部补给你。你不要那么小气。”
我的心情很糟糕,也懒得和她分辨,她怎么说就怎么做吧,一切都听她的安排。
于是,大约在早上就点半的时候,我和她来到了雷迪森大酒店,并且帮她处理了入住手续。
结果我发现我身上只剩下两百元钱。
随后,我又陪着她去银行办理挂失手续,重新申请了她的信用卡。李圣美告诉我,由于是异地处理的缘故,她的卡虽然已经拿到手,但是还要过几个小时才能开通。
她忙碌这一切的时候,我一直坐在远远的地方发呆,毫不在意她的行为。直到她推了推我,我才惊醒过来:“你都办好了啊?”
李圣美说:“都好了,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还你钱了,现在你陪我走走吧。”
我说:“哦。”
我们出了银行,沿着马路走着,看见旁边有延伸出的小巷,就不约而同的离开大路,走进偏僻的小路。
走了十几分钟,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路过一家小商店的时候,李圣美停下脚步,说:“你是个好人。我不该寻你开心,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她向我微微鞠了一躬。
我说:“哦。”
她说:“我看得出来,你很伤心,你有心事。可是,我就是想欺负你一下,因为,你看起来真是很伤心的样子哦。”
我说:“哦。”
李圣美微微偏转头,避过我的视线,说:“年轻的女孩子的话,漂亮、青春,象柠檬一样让人喜欢喔。所以呢,女孩子都是很残忍的喔。”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还是“哦”了一声。
我们站在小商店门口,李圣美拖了一条板凳过来,说:“坐一下吧。”
这样的板凳,是那种木头制作的,有四只脚的板凳,从外表看来,木头很光很滑,颜色是黄中带黑,至少已经存在几十年了。
我和她并排坐在板凳上,让太阳直射着我的脸。
去年的时候,我曾经参加过一次老照片展览。
出展的照片大都是百年前的作品。
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呆在展览馆,仔细地看着每一幅照片,在泛黄的历史中寻找细节。
我记得有一张照片是这样的:一对夫妇坐在自家屋前,屋檐上有几个燕子窝。夫妇辆并排坐在一张长凳上,男的穿着团花锦袄,女的穿着印花布右开襟小袖衣和长裙,衣上镶着花边和滚牙子。两个人的神态看起来十分安详宁静。
各自的脚,在小腿以下,用脚跟和脚背相互交叠,这让他们看起来有些微微后仰。
我用手抚摩着光滑的板凳,心想:江南一地,一草一物都有来历,是否这条板凳,就是照片中那条。
李圣美让小店老板送了一打啤酒过来,于是,我就和她坐在这条古老的板凳上,闷不做声的开始喝酒。 第七章关于改变
我一口气不停,连喝了两瓶西湖啤酒,然后红着眼睛问李圣美:“味道好吗?”
李圣美点点头:“我发现名字跟水有关的啤酒都好喝,比如珠江啤酒、比如黄河啤酒,西湖啤酒也蛮好的,当然,最好喝的是汉江啤酒。”
我叹了口气,说:“说起来,汉江啤酒真是我喝过最好的啤酒,那样的滋味,怀念了几年了。”
李圣美用她黑色的眼珠看着我:“你在韩国的时候,一切都很愉快吗。”
我避开她的眼神:“圣美,圣美啊。你是处女吗?”
李圣美手中的酒瓶掉到水泥地上,发出玻璃破碎的声音。
“你怎么可以说一些奇怪的话,不但失礼,也丧失了作为一个男子汉的尊严。”李圣美生气地说。
我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那么,不要问我关于韩国的事。”
我和李圣美,两个孤独的人。杭州是海洋的话,我和她就象是两粒奇怪的油珠,身处这茫茫大海中,却又处处格格不入,如在别处。
我和她,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坐在一条古老的长凳上,举起手中的啤酒瓶子碰了碰,然后又坐着各喝各的。
十二瓶啤酒喝完的时候,我的T恤胸口处,已经沾上了斑斑酒迹。
李圣美小心翼翼地问我:“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我看了看她,说:“这种问题的话,完全没必要问我。从在飞机上开始,有多少人在偷偷看你,我们坐在这里开始喝酒以后,又有多少路过的人,走出很远还是忍不住回头。李圣美小姐,你长得很好看。”
“那么,为什么你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象你这样的人的话,不是我可以产生兴趣的。”我胸口一痛:“从三年前开始,我对所有女人都不感兴趣,我认为我已找到效忠的对象,我需要靠她来拯救我。我的灵魂要回家,要靠她指引道路。”
我精神恍惚地看着她:“李圣美小姐,你知道病吗?”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每个人都会生病,小孩子会生病,老年人也生病,男人病过,女人也会病。在我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的时候,我病了四年。”
我憔悴地摸了摸黄黑色的板凳,说:“病得不清哦,一切都无意义,爱情没有意义,亲情只是束缚,金钱不过是纸,就连理想也…….什么是理想?”
“一切靠本能,饿了,就去找东西吃。困了,随便找个地方就睡,想女人了,就随手拉个姑娘去交配。”
我的声音很平静:“这样的生活,活得没有想法,乐在其中,尽管你不知道乐在那里,什么是乐。尽管你害怕,怕得要命。尽管你知道在某个黑夜你会无声倒下,尸体会发臭,任由蟑螂和老鼠在你的耳朵和鼻子间穿行。”
李圣美看着我的眼神,如同看着世界上最卑鄙恶心的怪物。
我停止说下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李圣美问我:“这是不是叫自我放逐?”
我忧郁地看着她:“李圣美小姐,很多人就这样滑下去了,再也无力回头。我很幸运,三年前,我认识了我的女朋友欣然。圣美啊,你知道洗尽铅华的意思吗,在见到她那一刻,我知道我完成了自己的救赎,我,洗尽铅华……..”
李圣美笑了:“看来,爱情总是在害人,偶尔也会救救人。那么,你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我点点头:“我叫江鱼乐。”
她笑了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她又笑了,她总是在笑,是个爱笑的姑娘。她说:“你找到了你想守护的人,真是幸运呀。”
我打断她:“李圣美小姐,我这次来杭州,是想当面听她对我说分手这两个字的。”
李圣美怔住了。
我点点头:“是的,听她对我说分手。”
我和她,江鱼乐和李圣美,坐在一条江南古巷里,坐在一条板凳上喝酒。喝完十二瓶的时候,时间到了下午五点四十分。
我跟她说:“李圣美小姐,请把钱还我。”
李圣美歪歪脑袋看着我:“如果信用卡还没有开通怎么办?”
我盯着她:“那样的话,我想你就死定了。”
“走吧,小气的男人。”她站了起来:“跟我一起回酒店,我到酒店取钱给你,你顺便可以洗个澡。你现在的样子真邋遢,这个样子去见女孩子太失礼了。”
半个小时后,我和她回到了雷迪森大酒店。然后在她的房间冲了一下身体,将浑身的酒气冲淡,将干涸的红眼睛变得湿润了些。
等我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她已经把钱准备好放在桌子上。
她说:“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我说:“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我要和我的朋友一起吃饭,你自己去吃吧。”
她眨了眨眼睛,说:“为什么不把你的朋友叫来这里吃,这家酒店的味道还不错。”
我苦笑:“会花很多钱的。”
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叫朋友一起过来,到时候把我叫出来,吃饭的费用我来给。你看好吗?”
我摇摇头,说:“如果真要叫朋友来这里吃,我也不会把你叫出来的。李圣美小姐,我借了钱给你,你还了我。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全部事情。如此而已。”
我帮她关上房门的时候,她说:“你想要我的电话号码吗?”
我说:“谢谢了。没必要。”
五分钟后,我离开了雷迪森大酒店。 第八章 支柱坍塌
杭州是一座美丽的城市。
基本上,大陆的城市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脏和乱。单位的处长曾经去德国考察,在那边呆了两个礼拜,回国后就吹嘘他的衬衣在那边两天都不用洗,然后就抱怨国内怎么那么糟糕。
在这方面,杭州远远超过了同类城市。比广州好,比北京好,也比上海好。
我走出雷迪森大酒店的时候,天色还是十分明亮。我坐在出租车里给陆晨曦打了个电话,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我说:“晨曦,我到杭州了,现在是否去民航售票处等你?”
晨曦说:“你是在机场还是在市区?”
我说:“我在市区,前面有栋大楼,叫平海大厦,以前我们去那里唱过歌,你记得吗?”
晨曦说:“那你下车,我直接过来找你。”
我站在平海大厦前面,又给欣然发了几个短信,约她出来见个面。她只回了一条:不会见你的。你回去吧。
看完短信,我拿出两本《读者》,继续我的第二十一遍阅读。
在这样的十字街头,一个男人摆出公然阅读的状态,其他人看见想必也会感觉十分做作吧。
地面有风,卷起我的裤腿。我低头,发现胸口的酒迹已干。
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我第二十一次看完那篇好人必有好报的文章后,晨曦才出现在街角,快乐地跟我挥着手。
我微笑着迎上去,还没说话,晨曦就笑了:“你看我是不是瘦了?瘦了十多斤呢,看起来会不会很苗条呢?”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确实瘦了很多,不过呢,我感觉她胖的时候显得白一些,更好看一些,冬天的时候,白白胖胖的晨曦象一个娃娃,现在看起来多了些干练的气息。
职场岁月催人老,各种不同的女孩子在生意场上打滚久了,估计都会变成同样的类型吧。心里这样想,嘴里说:“我来得好匆忙,什么都没带,不若把这两本《读者》送你,让你好好喝一碗心灵鸡汤。”
晨曦笑,摇摇头,说:“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
我心里一动,说:“去雷迪森酒店好吗?那里的环境比较安静些,你知道的,我最讨厌吵闹的地方。”
晨曦诧异地看着我,说:“神经啊,那里贵得要命。别乱想了,跟着我,我带你去个地方,味道保证好。”
我苦笑。
我很想跟晨曦说,我喝了一肚子的酒,根本没有胃口吃饭。菜的味道再好,我只怕也难吃一筷。
但看着她执拗的表情,我也懒得说了,闷头跟在她身边。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有时候她看我,我也看到她,然后我们同时把视线移开,看着前方的大路,似乎害怕马路中央突然出现一个大洞。
等走进餐厅,我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妙。
餐厅非常吵闹,邻桌人的交谈声,足以把我们桌子上的茶杯震得颤动起来。
晨曦点了几个菜,随意吃了起来,我则喝着啤酒。
她吃了一会儿,第一句话就是:“她铁了心了,你不用再做努力。”
我呛了一口,胡乱点上一只烟:“这样啊。”
晨曦的眼珠亮晶晶的,时光并未让它有丝毫改变。
她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手里随意搬弄着龙虾,说:“现在断掉也好,以后你们结婚了、有小孩了再离婚,那才是最恐怖的事。”
她躲避着我的眼神,在她眼里,我分明看到有同情,有气愤,有迷惑,有不忍…….
我咳嗽着给自己倒酒,啤酒撒了一桌:“晨曦,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晨曦咬着龙虾,低头说:“没有。”
“那么,为什么?至少应该给我个理由。晨曦,我知道欣然的性格,她弄成这样,肯定是不肯回头的了。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要她当面跟我说出原因,当面跟我说分手。”
晨曦抬头看着我:“你们不合适。鱼儿,听我的,这对你来说是好事。”
我木然喝着酒。
晨曦叹了口气,说:“我和她,从初中就认识,到了现在是十四年的感情。她做过很多错事,这一次,是错得最厉害的一次。”
我低声说:“晨曦,我已经打算做好人了,从三年前开始,我就努力学习做好人。好人不该受到坏对待,好人应该有糖果吃。”
我努力抽着烟,呵气,把烟雾吹离我的眼帘,我吸了吸鼻子说:“牧羊人把柱子放在羊圈周围为的是保护他的绵羊,并且他在那儿做了一扇大门,他是通过这扇大门守护着他的绵羊。通过这扇大门,牧羊人和他的羊群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并保护着他们。事实上,不是他的羊是不允许进入这扇大门的。就是这个原因绵羊需要牧羊人。”
我喝了口酒,大声说:“羊群中有些羊是不愿受牧羊人管制的。这样的羊会进入死胡同,而把自己的路看成是一条美丽、光明的道路,事实上是一条危险可怕的路,因为它们不听牧羊人的声音,拒绝受他的控制。”
晨曦闷声说:“你不是牧羊人!”
我叫着说:“可是我是羊!”
晨曦盯着我,眼神从未如此犀利:“鱼儿,没人能做你的牧羊人。你,是一只只能依靠自己的羊。不止是你,每个人都是这样。最重要的一点,你把欣然当成牧羊人就大错特错了,她只不过是另一只羊,一只病得不轻的羊。” 第九章 晨曦晨曦
和陆晨曦共进晚餐并不容易。
因为,象陆晨曦这样的女孩子,很容易给你带来沉甸甸的压力。她总是会暗示你应该更努力,更加上进。你洒脱一笑,装做对这样的说教漫不在乎的时候,内心其实已经被她击溃。
这样的经历,在大学的时候我已经遭遇过无数次。
大家应该知道,大学里男女同学之间的关系非常简单,大致可分为可以做恋人和不能做恋人两种,那种类似友谊的关系,不敢说绝对没有,至少也是非常罕见的。
我是在大一下半学期才和陆晨曦发展起关系的。
当时,我在女生宿舍楼下面的花坛坐着,听广播员朗诵校长写的诗。诗的内容我依然记得,其中有一句是:齐努力,发展中越情!
之所以有这么一句,是因为当时越南有个代表团来我们学校访问学习。校长使用这种似词又似现代诗的文体,向对方表达友善之意。
我要离开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背着大包,满头大汗地走进女生楼。
他是来找陆晨曦的,管理员告诉她陆晨曦不在。
我就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我是陆晨曦的同学,然后把他叫到餐厅,用全部财产请他吃了碗面。
过了几天,陆晨曦告诉我那是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
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
朋友这个词,大多数时候是让人感到愉快的。和陆晨曦做朋友的话,事情变得不一样。
先是每个周六的上午,你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她会无情的把你拉起来,叫你去学习舞蹈。
你的一个上午,就消磨在狐步、华尔兹中。
你的舞伴,只能是陆晨曦。
然后,当你在网吧玩游戏的时候,她会铁着脸冲进来,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你。你先是感到尴尬,有一种人赃并获的沮丧感觉。
在她的注视下,你气馁了,告诉她你玩一会儿就去上自习。
她还是看着你,一句话也不说。
你会注意到她的手上还拿着钢笔,这说明她刚才正在学习,也许是听到别人说你在网吧,才临时跑了过来。
最后你将全线失守,低着头,跟在她娇小的背影后面,颓丧无比的回到校园。
到了考试的时候,作为年级优等生的陆晨曦,总是会和你坐在一起。
不停地把小纸条丢给你。
最夸张的一次是,她把自己的试卷写完,然后公然将试卷和你的白卷交换,把所有题目重新再做一次。
她在我们学校非常有名气,很多人背后敬畏地称呼她为叶赫娜拉.晨曦。
从她开始,很多人开始叫我鱼儿。同寝室的人,深刻地理解我的处境,通常叫我瓜尔佳.鱼乐。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九点,桌子上的菜,每盘都动了一点点。
陆晨曦从我的烟盒里取了一只烟,拿出挎包内的火机点燃了它。
“鱼儿,你回去吧。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她缓缓地说。
我说:“我不甘心,我想让她当面和我说分手。”
“没必要。她不会见你的。”
“为什么?”
晨曦说:“见了反而纠缠不清,断就断吧,她有阳关大道走,你也有你的独木桥。”
在这之前,我早就被欣然弄得心如死灰,到了这最后的时刻,我忍不住说:“那么,我明天去你们公司看她一眼,远远地看一眼,不让她发现,然后我就离开。”
晨曦看着我:“这样有意思吗?”
我颓然道:“没意思。”
晨曦笑了笑,说:“我问过她,说鱼儿送你的礼物怎么算?你要还他。”
我没说话。
晨曦说:“欣然说你不是那种人,毕竟她跟你好了三年,你应该是不会跟她要回礼物的。”
我笑,说:“她真是了解我啊。她凭什么那么了解我啊。”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晨曦,分手这种事,我能够接受。谁对谁错很难说清楚。我不怪她。但是她采取的方式,不见面也不接电话,这算什么?吃定我了吗?”
晨曦说:“算了。喝酒吧。”
我们碰了一杯。
过了一会儿,她展颜一笑:“现实点。这种事情好解决。一就是靠时间了,久了就忘了。二就是马上找个代用品,转移你的注意力。”
我笑了:“现在我确定了,你绝对是个合格的经理人。”
晨曦依然在笑:“没错。邓杰出去学习了,明天才回来,到时候一起吃个饭吧。”
邓杰是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也就是我在大学里请他吃面的那个男人,他们两年前就结婚了。
我叹了口气,说:“完美婚姻真的是神话,象你和邓杰这样的,一百对夫妻里也找不出一对吧。”
晨曦点点头:“我和他都知道,所以我们都珍惜。”
我说:“要永远珍惜下去。”
“明天上午你计划干什么?”晨曦问我。
我说:“我打算去灵隐寺烧香。”
“你信佛?”
“不信。去寻找心理平衡而已。”
晨曦点点头:“明白。多花点钱出去,这样你可以舒服点。问一下,你那里不平衡了?”
我苦笑:“晨曦,我太幼稚。我相信报应。我得到这么个结局,是报应。”
我们晚饭结束以后,已经是十点多。
晨曦把我安排进她们公司的关系酒店,就回家了。
我把浴缸放满水,然后躺了进去,把两罐啤酒放在边上。
这时候,电话响了。 第十章 明灿明灿
我的手机上已经有很多未接电话,大部分是单位的。我能想象到赵科长是什么表情,所以干脆不接他的电话。
这一次,显示的却是李明灿的号码。
我接起电话:“明灿,有什么事?”
李明灿说:“我进了些衣服,还租了个摊位。”
尽管我精神状态不太好,听到这句话还是吓了一跳:“你…….你就这么干了?”
李明灿说:“我在动物园这边找了家服装店,在这家店的门口租了张桌子摆货。”
我倒吸一口凉气,说:“租金怎么算的?”
李明灿说:“一天三百五。”
我追问:“你进了什么货?”
李明灿高兴地说:“鳄鱼衬衣!国际名牌哦,每件进价只要三十五,我打算卖五十。”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在逐渐下沉。我虽然不经常逛商店,但是也知道这种衬衣早已经成了地摊货。
我有点惊慌地说:“你马上改价格,改成三十九!或者三十八!你进了多少货?”
“一百零五件!”李明灿兴奋地回答。
我惨叫一声:“明灿!那可是你父母的血汗钱啊,存了一辈子的钱!”
李明灿很有信心地说:“我会赚更多给他们的。你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卖出第一件,等你回来,我请你吃饭。”
我不小心把啤酒撞落在地上,也顾不得去捡它。
我大声说:“明灿!你知不知道动物园旁边是农林下路,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农林下路是条商业街?”
李明灿犹豫着说:“你是说过。但是我总得做点事嘛。农林下路我也去问过了,那边租金太贵,我根本做不下来的。”
我问他:“你能不能退货?亏一点钱,先把货退了。”
李明灿顽固地说:“不行!我要赚钱!我要做生意!”
我没话说了,叮嘱了他几句,要他每天按时吃饭,不要和人冲突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很喜欢李明灿,我喜欢看到他念古书,喜欢在雨天的时候,看到他坐在寝室里画荷花。
那个样子的李明灿是完美的。
专注,全身心的投入。
大号的的硬毫斗笔在他手中,他用泼墨法先从叶子画起,戳、点、揉、拖、扫、擦六字技巧挥洒如意,不到十分钟,一幅包含各种墨韵层次变化的国画就在他手中诞生。
我一直以为,李明灿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年代。
他应该出现在晋朝。
起码,他的生活不会象现在这样如此焦灼。
我想我实在太疲倦了,实在太累了。我躺在浴缸里,睡是睡不着的,动也不想动。就这么看着天花板,直到天明。
第二天早上,李明灿又来了电话,他高兴地说:“我租桌子的这家店的老板说我面相好,肯定会发达,昨天晚上请我吃饭了,还跟我签了三年的商铺转租协议。”
我差点哭出来,咳嗽着问他:“明灿,你能不能把合同念给我听一下?”
李明灿乐呵呵地说:“我也成老板了。合同是这样写的。”
他才念到第八条,我就忍不住吼了出来:“这算什么合同?只保障了他们的权益,你得到了什么东西?”
李明灿说:“租金不算贵的,老板说了,以前要一个月一万五,现在给我的话,只要一万二。”
“顶手费要多少钱?”我很不礼貌地打断他。
“二十万。”
我大叫着说:“你那里来的钱给他?”
李明灿说:“可以分阶段给的,加百分之八的利息。”
我真的要晕倒了。
明灿固然呆,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他会呆到这个地步。
我咬牙问他:“你有钱还吗?”
李明灿说:“你不要太小看我了。我的生意很不错,昨天卖了六十件,每件卖五十,赚了900块!鱼儿,你比我会算帐,每天都是这种生意的话,我还怕还不了钱?”
我给了自己一耳光,良久才说:“明灿,广州有那么多人花五十去买你的衬衫的话,广州就不是广州了。那些衣服,多半是店老板叫人去买的。你当我是兄弟的话,就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他问。
我说:“你能不能赶快跑路?悄悄地跑,不要让那个老板发现你。”
李明灿说:“那不行,我的身份证复印件都贴在合同上了。再说,我为什么要跑。”
我冷静下来,说:“那么,我求你不要再干出其他事了。维持现状,千万不要再和人签什么合同。明灿,明灿,求求你,答应我。”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明灿的那个小山村。
李明灿曾经带我去他的家乡旅游过,我依然记得那里的炊烟,还有老年人脸上的皱纹。
我也记得,明灿八十岁的奶奶坐在炉灶前面,用蒲扇煽着碳火,给我煨茶。
明灿那个六岁的小侄女,拿着吹火棍费劲吹着,草灰偶尔飘出来,将她苹果一样红润的脸蛋弄得脏兮兮的。
锅里,煮着芋头鸭子。
我实在太软弱了些,在电话里声音就哽咽了:“明灿,为什么所有的坏事会一起来?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啊…….明灿,我没什么钱,这三年来我一共只存了十一万块钱,你别急,别害怕。我会想办法,我会想办法的。””
李明灿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就问我:“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咳嗽着说:“我宁愿我喝多了。明灿,你做生意吧,等我回广州再找你。” 第十一章 灵隐门口
我十点钟才从穿好衣服,客房部的人送来了早点,我坐在马桶上一口一口地将早点吃完。
住进这间客房以后,几乎全部时间我都在洗澡间度过,活象一个自闭的小孩。
不经意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看起来真的很憔悴。我站起来,对着镜子轻声喊着:要努力呀!要努力呀!
杭州有两个著名的景点,一个是西湖,一个就是灵隐寺了。
说起西湖的话,我觉得有些名过其实。作为一个都市内的湖泊,西湖给人的印象不过是不臭而已。说它有多旖旎,多么风情万种,在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围绕它的神话故事吧。
西湖,是一座人文的湖,论及自然风光,国内胜过它的湖泊应该不下百座。单一比较的话,西湖之与九寨沟的某个湖泊相比,相差已是不能以道里计。
我到达灵隐寺的时候,大概是十一点钟。寺院门口大概有几百人,我深处其间,一种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
我周围有几个日本和韩国的旅行团,尽管都是东方人,但很容易就能看出他们是那个国家的人。
这群人手里都拿着小旗子,规规矩矩地跟在导游后面,象是一群小学生。
剩下的人基本上都是广东人,熟悉的白话此起彼伏,个个中气十足,引得旁人纷纷侧目。有那么一个时刻,我以为我是身处广东韶关的南华寺。
我买了票,跟着一个韩国旅行团走进寺院。
站在入口的地方,我买了五把香。不是十元五把那种,而是99元一把那种。
我抱着香,犹豫着该去那个神殿拜佛。
一个戴着导游证的人靠近我,微笑着说:“先生,请往左边的小路走。您走到路的尽头向右转,可以先参拜济公,然后…….”
我看了看她,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长的很是清秀,一看就知道是江南水乡的姑娘。
我就说:“麻烦你陪我走走好吗?我需要你多给我介绍些知识。”
清秀姑娘微笑:“好的,一个小时的费用是五十元。”
我还没回答,她看着我脸色就接着说:“您看门口这四尊像,很多人都说他们是四大天王,其实错了,他们是四大门神,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最前面这两尊,就是哼哈二将。先生,我看您的样子很虔诚,对相关的知识一定很感兴趣吧。”
我心头一热,就说:“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知识的导游,你陪我走走,我给你两百元好了。”
“等一等。”我们的背后传来声音。
然后我的肩膀被推了推,一个噩梦般的声音传来:“我要参与竞争!”
太阳当空,天气本来十分炎热。
听到这个声音后,我手心一片冰凉。
我回头,看到李圣美满脸微笑在和韩国旅行团中的几个人说话,一边点头鞠躬,一边说着古怪的韩国话。
这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完全是个淑女。动作优雅,表情礼貌而不失矜持,具有十足的亲和力。
我暗暗叫苦,向导游小姐使了个颜色,示意她赶快和我一起走,以便逃脱李圣美的魔爪。
谁知道,我们刚走出没几步,还没走到哼哈二将的塑像面前,李圣美就结束了和那几个韩国老头老太太的交流,快步追了上来:“想跑?可没那么容易。”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一天没见,您又落魄了好多。”然后她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手:“该死,我怎么还在用敬语。居然用敬语说这样的话,真是不恰当。”
我强笑着说:“李圣美小姐,你好。”
李圣美指着哼哈二将,问那个导游小姐:“请问那位是哼,那位是哈?”
导游小姐:“请问您有导游证吗?”
李圣美也不回答,笑眯眯地说:“闭着嘴的是哼,张着嘴的是哈。很简单的答案吧。鱼先生,我是否有资格做你的导游?”
导游小姐说:“这位小姐,景区内严禁无证导游拉客。”
本来,我对导游小姐的印象挺好,听了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不舒服。
李圣美还是一脸微笑:“导游小姐,我记得你。我第一次来灵隐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那时候我还是个十九岁的学生。你当时也很热情,说是要和我做好朋友,最后把我带到茶庄,让我买了6000元一斤的龙井茶。我回家才知道,即使是清明时节的龙井茶,也不过2000元一斤。猜猜看我是怎么处理那些茶叶的?我把茶叶全部冲进下水道了。”
导游小姐脸红了,说了声“对不起”就走开了。
李圣美上下打量着我,说:“两百元的劳务费用是不能少的,另外,你还要请我到茶庄喝茶,最后,你必须听我的安排,买上几捆丝绸回家,要是觉得还没尽兴的话,我知道有个地方专门卖珍珠,你可以去买个几百粒。”
我无言。
李圣美穿着一身运动服,背上还背着个运动包。
那个包看起来挺大挺沉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她看了看前方,看到那个韩国旅行团已经走远,神色就松弛下来。
她取下自己的背包,递给我,简短地说:“帮我背。”
尽管我做了一定的思想准备,听到这话我还是失声道:“什么?” 第十二章 求神拜佛
一直以来,我十分反感盛气凌人的作风。李圣美的表现,几乎从所有的角度印证了这个成语。
只是,她在做这些事、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里总是带着不容反抗的态度。
我很想逃走,又怕逃走的后果会更加严重。于是,我用左手将怀里的香抱好,用右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运动包。
李圣美站到我的背后,帮我将大包固定在背上。
全部事情做好以后,她长出了一口气:“总算解脱了。”
我背着大包走在她背后,用很生硬的语气说:“你为什么会背这么一个大包?”
她如果足够灵敏的话,应该听得出我的不满。
她笑了,说:“旅行团里的那几位客人是我的长辈,他们等会儿要去北高峰拜祭财神,包里面都是上供用的物品。不让我背,难道让长辈背吗?”
我愣住了:“北高峰?”我略带侥幸地问:“坐缆车上去吗?”
李圣美笑得很开心,说:“坐缆车的话,就体现不出诚意了,必须要一步一步爬上去。”
我吓坏了,大声说:“我拜完五大神殿就要回去了,我不拜财神。”
李圣美看着我:“你说什么?”
不等我回答,她就说:“下山的时候,我的长辈会请一尊玉佛回去,到时候,也要靠你帮忙。”
面对压迫的时候,如果反抗它,更大的压迫就接踵而来。我现在明白了这句话。佛教讲究的是生老病死四大苦,要拥有超脱的心态,才能淡看一切。
我咬牙拉了拉沉重的包袱,心里想,全部的不幸遭遇,就是所谓的生之苦吧。
李圣美施施然走在我前面,并没有忘记她的导游职责:“看到这处山壁没有,这是当年济公活佛睡过的石床,很多人叫它神仙床。你看,床上刻了很多字,不是每个字都可以乱摸的喔。”
她低声笑着对我说:“你看那些人,随便就去乱摸,真是没有知识呀。小鱼,伸出你的左手。”
“用你的掌心去摸福、安…….,按我说的顺序摸,然后,从头到尾,用你的掌心接触石壁。”
在她的解说下,我的心态逐渐平和,按照她的指示,一步一步做着。
我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就是全心要把她交代的事做好。
到了这时候,我终于渐渐清醒,从无力自拔的痛苦中慢慢解脱。
李圣美确实是个称职的导游,她又领着我参观了一线天、貔貅像,然后耐心地带着我参拜了五大神殿。不但告诉我应该怎么上香,该用什么姿势磕头,还不断示范给我看。
一路下来,我磕了两百多个头,脑袋估计也肿了。
等我昏头昏脑跟着她走到一个茶庄的时候,李圣美看着我的眼神里多出了一些奇怪的意味。
她点了两杯最贵的龙井,然后说:“你真是很虔诚的。可以说,你是我见过拜佛最虔诚的人。你信仰佛教吗?”
我苦笑:“李小姐,我们没有信仰,这是我们最大的问题。”
我拿出烟,问她:“你抽吗?”
李圣美摇头。
我一边抽着烟,一边仔细想着,想了很久才说:“李圣美小姐,真是很感谢你给我解说。但是,我有事要回去了。你看,这个包……”
李圣美说:“你确定不是借口吗?”
我看着她说:“是这样的,我的女朋友跟我分手了,我要去她的公司看她一眼,然后我就要回广州了。”
李圣美问我:“你在广州是做什么的?”
这样一句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的单位,是一个很清闲的衙门。它的职责,说具体一点,就是整理各地的县志。在市政府的各个机关中,这个部门可以说是最冷僻的单位。
但是,它始终还是一个政府部门。
这一次,我无故几天不去上班,后果只怕会十分严重。
尽管是一个很糟糕的单位,每年想挤进去的大学生仍然是难以计数。
我记得上次处长说过,以后想进我们单位,没有硕士文凭是想都不用想了。
李圣美用略带生气的语气问我:“你怎么老是不理人的?问你话呢。”
我说:“李小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你当我是无业游民好了。事实上,我几乎什么都不会,除了喝茶看报纸,我想不起我的更多工作内容是什么。”
李圣美笑了:“明白了,你一定是政府的人。”
我微微一笑:“你真聪明。”
“你在广州住什么地方?”她问我。
我说:“我住单位的宿舍。环境很糟糕,即便是深夜,也有很大的噪音。因为车辆太多了。刚住的时候,我有两个月都睡不好觉,现在总算习惯了。”
“我问的是你具体的地址。比如在那条路上,在那个区域。”她接着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地址告诉了她。
她听了以后,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太巧了,你住的地方,离我们公司只有两站路。天哪,我经常路过你的单位,因为那个区域有很多餐厅,或者,我们在餐厅里见过面也说不定。”
我笑着回答她:“那不可能。李小姐,你说的那些餐厅我知道,我总共也没去过几次。一碗汤就要几百元的地方,可不是象我这样的人可以去的。”
她执拗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距离竟然那么近,这真让人吃惊。”
我看了看时间,说:“李小姐,我真的要走了。”我拿出钱包,找出两百元给她。
把钱递给她的时候,我的动作十分犹豫,我感觉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过荒唐。
李圣美倒没有表现出什么奇怪的表情,她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把钱收好。
她问我:“你要我的卡片吗?”
我说:“还是不要了。广州那么大,回去以后见一面也无可能。”
她说:“你太天真了。即便是我,也知道你前途不妙,你这样私下跑出来找女朋友,政府部门不可能要这样的员工。”
我问她:“李小姐,你想说什么?”
李圣美笑着说:“你很特别。不管是中国男人还是韩国男人,都是非常好色的。你很老实,老实人应该受到奖励。既然我看到了你会很惨,那么我应该帮你。” 第十三章 大门开启
其实,我知道自己前途不妙。起码单位那边我就无法交代,还有欣然给我的打击,明灿闯下的大祸。
单是其中一件恐怕都难以让我承受,现在三件一起压上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一个人的坚强程度是有限度的,何况,我一直是个比较软弱的人,就是那种很容易认命、很容易逃避的人。
李圣美的眼光看起来带着一丝真诚,看得出来,她是真心想帮我。
于是,我问她:“你能帮我什么忙呢?”
李圣美说:“我不会给你钱的。只要自己是人,不管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应该凭自己的能力去赚钱。我说的帮你,是指如果你被单位开除了,我可以介绍你进其他公司。”
我说:“你想把我带到东洋株式会社吗?”
李圣美说:“那不可能。我不会因为私人的关系影响公事的。我的公司的实力虽然比不上三星、LG这些大公司,但是在商界也算是有声誉的公司了。所以我们公司对员工的要求还是蛮严格的,比如,熟练掌握英语是最基本的要求,请问你的英语水准如何?”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过了六级,不过口语很糟糕。”
李圣美点头说:“那就是了,中国的学生,口语好的人很少。英语只是一个很小的要求,其他方面,比如精神面貌,办事效率,遵守纪律,开朗向上这些软性要求,我想了又想,你一条都不符合。至于一些硬性条件,想必你会更加糟糕。我怎么可能把你介绍进我们公司呢?”
我努力振作自己,装作没有被她的话打击到,强力笑着说:“我被你说得一无是处了,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圣美歪了歪脑袋,向我眨了眨眼:“受伤害了吗?”
我忍气吞声地点点头:“是的。”
李圣美笑了:“我又发现了你一个优点,除了老实之外,你一点都不虚伪。小鱼先生,我跟你说说我的做人原则。我认为,撒谎和欺骗是不可饶恕的行为,这是缺乏勇气的表现。一个人,如果不能坦然面对自己,那么,他就没有希望。”
她喝了口茶,接着又说:“所以,我心里是怎么看你的,我就会直接告诉你。你虽然会感到难过,但你至少知道了真实。”
我很想把我对她的看法也说出来,让她也知道真实。但是,我担心又引发不良后果,所以,我只能让自己闭嘴。
李圣美“好心”安慰了我,最后才说:“我认识一些友好往来的公司,我可以把你介绍到他们那里去。这就是我帮你的方式。尽管你不能为他们创造什么利润,至少你也不会给他们闯祸,我看人很准的。”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李圣美,从认识她开始,我先是在肉体上遭受创痛,被她用脚踩,被她的行李包砸,免费做她的搬运工……然后还要给她钱。最后,她还在精神上侮辱我,用一种救世主的态度看我。
接受这样一个人的恩赐,还不如死了干净。
这时候,我收到了一条短信。
奇怪的是,短信没有注明来处,也没有来人的称谓。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如此怪异的短信。
我打开一看,立刻呆了。
“她是否告诉你,要到结婚之后才可以发生亲密的关系?”
我双手握住手机,盯着屏幕不放。
“三天前,她和别的男人上床了。”第二条短信慢悠悠地飘了过来。
我眼前阵阵发黑。
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没有勇气面对我吗?做了三年的恋人,用最纯洁的感情来呵护的恋人,用最虔诚的心来守护的精神支柱。到分手的时候连面也不肯见,电话不肯接。不正是缺乏勇气吗?
我回了一条短信过去:“你是谁?”
短信无法传送。
“你为她失去贞操感觉惋惜吗?不必。三年之前,她已堕胎超过五次。”
我从坐椅上滑倒,一下跪在地板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呼吸,我看到一条坍塌的支柱正在碎裂,化为齑粉。
天上依然艳阳高照,白云之后,仿佛隐藏着一只魔鬼,正在向我发出恐惧的微笑,正在伸出魔爪,一寸一寸将我握紧。
李圣美在尖叫,她在用力摇我。
我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是专心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地狱的大门已经为你打开,你将开始你的练狱之旅。欢迎你的到来。”
我感觉自己的头发全部湿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钻到桌子下面,颤抖着手发了个短信回去:“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短信无法传送。
我没有力气跪着,整个人躺在地板上,眼睛瞪得象死鱼一样看着手机屏幕。
隔了很久,一条短信来了,只有四个字。
“我-----回-------来-------了。”
我的手机,象是被什么遥控一样,屏幕一暗,自动关了机。
我眼前一黑,当场就晕了过去。 第十四章 惊鸿一瞥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李圣美跪在地板上,拼命掐着我的人中。
我睁开眼,她额头上的汗珠落了两滴在我脸上,很凉很冰。
她惊惶地问我:“你怎么了?中暑了吗?”
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手机,查看刚才的短信。结果发现手机本身就是开着的。
一条也没有。
除了以前收到的一些短信,刚才那些短信一条都不见了。
我无法面对这个事实,就问李圣美:“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李圣美说:“你拿着手机发呆,然后就晕过去了。”
我问她:“你动过我的手机吗?”
她露出委屈的表情:“我忙着救你呢,那里有心情去动你的手机。”
我盯着手机,心里想着,莫非一切都是幻觉?
我已经无法冷静下来,当即站起身,对李圣美说:“我要走了。我必须去女朋友的公司看一看。某些事情似乎正在发生,我不去看她一眼的话,恐怕会后悔终生。”
也不等她回答,我就转身向外走去。
李圣美大声叫着说:“你的工作?”
我头也不回:“我的工作就是忍耐。”
李圣美叫得更加大声:“可是……我们只相隔两站的路!”
我停下脚步,用很清楚的声音告诉她:“李圣美小姐,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不要走……”她的声音里有勇敢的味道。
听到这句曾经听过的话, 我的心,终于开始颤抖。
我狠心不再理会她,快步向着寺院门口冲去。
灵隐寺外停了很多出租车,只不过这些车都不肯开回市区,只肯载着游客在西湖周围转。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停靠出租车的地方,拦下一辆后,告诉了司机要去的地方。
欣然和陆晨曦在同一间公司,是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位于市区最繁华的地段。
车内空调很大,我的冷汗还是不住在冒。
我努力说服自己,刚才我真的中暑了,我在做噩梦。
正在六神无主的时候,电话又响了,是李明灿的。
我胆战心惊地接起电话:“明灿,有什么事?”
李明灿说:“我招聘了四个女孩子,明天她们就来上班了。”
我问他:“你给她们多少钱一个月?”
李明灿说:“八百。包两顿工作餐。”
我惊讶万分:“那么少的钱也可以招到人吗?”
李明灿说:“你是外行,不懂行情。广州卖服装的这些女孩子,一般也就六、七百了。我给她们八百是算很好的待遇的。”
我头本来就变得很大,现在似乎又大了些,我问他:“今天生意怎么样?”
“今天有暴雨,所以街上人很少。”李明灿说。
我说:“那就是没有卖出去一件?”
李明灿说:“是的。”
我叹了口气:“那个老板,没跟你追债吧?”
李明灿说:“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想跟你借点钱。”
我说:“我明天就回来。明灿,别害怕。”
半个小时以后,我走进欣然的公司。我在来往穿梭的职员中寻找她的身影。
我看到一个美丽的身影在人群中跑动。
在这样的环境中,突然看到一个跑动的人实在令人惊讶。
我的目光注视着那个背影,脑袋里轰然一声响,是欣然。
她居然在跑?
她一定是看到我了,然后她的反应居然是跑?
我的脊梁骨象是被冰水灌入,整个人都被冻僵了。
唯一没有僵硬的地方是我的脸,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是的,我笑了。
她在往旁边的大门跑,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拉开了玻璃大门,消失在门外。
我用出全身力气,向着她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我一直冲到大街上,在人潮人海中拼命寻找,然而,终于找不到她。
在杭州,她是一滴海水,我是一滴油珠。
她可以轻易溶入海的世界,我却象站在一颗荒芜的星球。
如果李圣美在我面前的话,我又要跟她说一句:李圣美小姐,我又被打败了。
我站在街头发了一阵呆,然后就回酒店了。
我的房间在八楼。拉开窗帘,正好可以看到杭州的全景。
我鞋也不脱,整个人躺在床上。
我想了很久,然后给欣然发了几条短信。
“欣然,你好。关于分手的事,我接受了。现在要跟你算帐。我送你的礼物,我主动和你一起花的钱,那些就算了。但是,不是我主动,而是你暗示,或者你直接拿走的钱,你应该还我。”
“比如,你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我妈妈给你的小红包。”
“比如,情人节的时候,我说要送你花,结果你说不如送你2000块钱。”
“比如,你说过节想让爸爸妈妈开心一下,然后从我这里取走的钱。”
“比如……”
……….
我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这些话写上去,然后发出去。
有些话对她说出来没有意思,我想让欣然知道,即使是相恋三年的人,一个很老实很心软的人。在某种时刻也会显得十分丑恶。
我是这样,其他男人也一样。
我的心象一片死灰。
但我并不恨她。
我的想法是,如果她能找到好男人,那么我会为她感到高兴。
只是,我要她提高警惕,认真挑选男人,再也不要碰上我这样的人。
我希望她遇上的,不是逢场作戏的人,而是愿意和她承担艰辛的人。
时间总是在流逝,青春一晃而过。
几十年以后,欣然也会变成老太太。
我希望,那个男人,在欣然饱经沧桑的时候,依然能够爱她不变。 第十五章 还钱计划
这一次,正如我预料的一样,欣然果然主动给我打电话了。
“你什么意思?”她问我。
我想笑,想问她为什么跟她要钱她就肯理我了。但我笑不出来,也问不出那样的话。
我还想,问她要钱的事,恐怕是欣然最想不通的事情。估计她看到这样的短信,也不敢相信是我发的吧。她对我,实在是太了解了。
唯了解不够的,是我对她的依赖程度太深。为了她,我可以做出最丧心病狂的事。这样的感觉,从未有过。
我说:“有些事,我猜得到。你如果一时糊涂做了错事,那不能全怪你。我和你,都有罪。你总会有迷路的时候。”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的钱,我没钱还你。”
我说:“先不要提钱的事。我想告诉你,你会被人欺负,被人骗。有人在你软弱的时候,总会趁虚而入。欣然,人不能总是在玩,该收心的时候,应该收心。”
她打断我,说:“我没那么多钱还你。”
我说:“你不用害怕,你不用担心无法面对我。我看重的,只是你这个人。只要你肯让我保护你,你愿意照顾我,其他的,都可以原谅。”
她说:“早上本来还有五百块钱的,中午花了两百买衣服,现在只有三百了。”
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你,我总是记得你给我洗衣服的样子。”
我暗暗想着,欣然,你快提出要求啊,给我洗一次衣服算多少钱;给我做一次饭算多少钱;跟我说一句话,让我充满斗志算多少钱;在你的朋友面前,自豪地介绍我是你的老公,是个好人,该算多少钱。
还有,在我快要陷入黑夜的时候,三年前你的出现将我拉回光明,应该算多少钱?
欣然,你可以一笔一笔算出来,然后告诉我,我应该给你多少钱。
然而,欣然却按照她的思路提出了一个建议:“这样好了,我每个月发工资以后,给你寄五百元。”
我无声地笑了:“你真的不能回头了吗?”
她说:“都提到钱了,你觉得还有意思吗?”
我控制着心中的怒气,说:“我不提钱,你会跟我沟通吗?”
她说:“就这样了,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气得浑身发抖,说:“每个月你把钱还我的时候,记得发个短信给我。”
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这一刀下去,原本是想救命,结果把最后一丝牵袢斩断。
我点上烟,拿出啤酒。
一边抽烟,一边喝啤酒,然后翻看着心爱的《读者》。
然后,我打开电视,看娃娃们跳舞。
酒店的房间象口棺材,我躺在床上闻着死亡的味道。
在我精神恍惚的时候,陆晨曦的电话来了:“邓杰回来了,一起吃晚饭吧。”
我昏昏然地说:“我们去雷迪森酒店吃吧。听说那里很安静。”
陆晨曦呵斥我:“怎么又是雷迪森酒店?你昏了头了。快出来,我们找个味道好的地方吃。”
我打车到达的时候,发现他们两口子站在人行道上。不象一对夫妻,倒象是热恋中的情侣。
跟上一次见面相比,邓杰显得更帅了些。只是嘴唇上多了些胡茬。
他背着一个包,看样子是刚出差回来。
他对我笑了笑,说:“打部车过去吧。”
陆晨曦说:“不行!路又不是很远,我们走路去,可以在马路上散步。”
邓杰捍卫了他的夫权,毅然拦下一部车。
我坐进车里,想起一件事,突然感到蛮好笑的。
我们的一个大学同学在深圳,也是个女孩。
在同学中,她混得算不错的,做到了一家公司的人力资源主管,一个月收入在两万左右。这个收入,是我们那个班上公认的三甲之一。在广东的六个同学中,她则是当之无愧的大姐大。一个月的收入就可以让我干上半年。
以前的她花钱是大大咧咧的,见到我第一句话通常是:“鱼儿,找个地方喝酒去。超过一千的费用算你的。”
所以,每次我过得穷途末路的时候,就会跑到深圳去跟她化缘。
结了婚以后,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某一次我们在餐厅吃完饭,遭遇大雨,然后她老公说要打车回家,她强行阻止了老公,硬是冒着雨跑到公共汽车站,坐公车回家。
当时,我和其他朋友张大了嘴,半天都没有合拢过来。
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女人有什么不好,相反,想起这一幕的时候,我心里就感觉很温馨。我觉得,这才给人“家庭”的感觉。
很明显就能看出来,陆晨曦,也在踏上这条辉煌的家庭之路。
我本来想给晨曦讲讲那个女同学的事,但又怕邓杰听了感觉尴尬,索性就不说了。
晨曦和邓杰坐在后座。
晨曦动不动就去捏邓杰的脸,拉他的耳朵。
弄得邓杰狼狈不堪,骂又不好骂,打又不敢打。
我说:“你们好歹也结婚两年了,这个样子有点不成体统吧。”
晨曦嬉嬉一笑,说:“他就是我的大玩具,我不弄他又弄谁呢。”
我笑着说:“你可是玩弄他十几年了,不厌烦的吗?”
晨曦说:“十几年算什么,我要玩他一辈子。”
我摇头,暗暗想着,身为一家外资公司的中层管理干部,如此作风让手下看到了会怎么想。想着想着,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着他们恩爱的样子,我心里也为他们感到十分开心。 第十六章 两只病羊
晨曦这次没有让我失望,我们找到一家杭帮菜酒楼,在二楼找了个座位,不算太吵闹。
朋友,关于朋友的定义是什么呢?
于我来说,朋友,就是一起和他们分享快乐,但是自己尽量不要麻烦他们的意思。
这次我灰头土脸的跑过来,可能也给晨曦和邓杰带来一些麻烦吧。
我倒了酒,和他们碰了一杯。
在我的印象中,邓杰不爱说话,不过他说出来的话,总是有一些道理。
他就象一个将自己抽离生活的人,冷眼观看其间的人情冷暖、悲欢离合。他总是能用一些很简单的话,把一件很复杂的事情说清楚。
他递了只烟给我,说:“随便吃,随便喝。”
我和他们随便聊了几句,就说:“我叫她把钱还我。”
邓杰差点没把嘴里的酒喷出来。
晨曦也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说:“应该的。你是想找回心理平衡吧。三年了,不明不白的就分手,是个人都受不了。我支持你,一定要把钱要回来!”
邓杰擦了擦嘴巴,看着我问:“你在搞什么?”
我笑了笑,说:“就是跟她要钱。”
邓杰的眼光充满怀疑,说:“你搞什么啊?”
我硬下心肠,说:“你们是她的朋友,有些话说给她听也无所谓。我就是不舒服,她把我搞成这样,我就要让她不舒服。”
晨曦赞同的点头,说:“对,就是要给她个狠的。她太不象话了。”
邓杰给我倒了杯酒,摇了摇头说:“我也是男人。你心里想的,我大概也明白。何必弄成这样。”
我苦笑。
邓杰说:“想铁了心断掉,不给自己留后路是吧?”
我还是苦笑,做得这么绝,原因当然不会是一个。
他们说的都是部分,至于其他原因,又何必说出来坏了大家酒性?
晨曦啧啧赞扬,说:“看不出你啊,真是蛮坚强的。我一直以为你会想不开呢。现在好了,你总算解脱出来了。”
我叹了口气,说:“其实,和她弄成这样根本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没本事。我没本事给她的爹妈买大屋,没本事满足她的消费欲望。”
晨曦打断我,说:“她不是那种人。不然也不会跟你三年。”
我笑着说:“就是因为有三年了啊,她看不到希望。说起这些,我真是感觉很惭愧的。我对不起她。”
邓杰摇头,说:“你错了。这些都是小问题,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她本身。”
我惊讶地问:“什么意思?”
邓杰喝了口酒,说:“想想看,你给她爹爹妈妈买了大屋,你每月给她几万零花钱,分手的情况会不会出现?”
我想了又想,欣然根本不是那种在乎物质的人。那么说来,我和她之间,即便物质极度丰富,恐怕也难以控制。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某些事情确实出错了。
我喝了一杯酒,问邓杰:“邓杰,你想说的意思是什么?”
邓杰说:“她跟了你三年,我和晨曦都看得到她改变了很多,变好了。她让自己改变了三年。”
我如遭电墼,心里突然冒出很多可怕的想法。
欣然为了我改变了三年,她终于意识到她再也改变不下去。她要过她本来的生活了!
一直以来,我把欣然看作是自己的精神支柱,为了她,我慢慢地改变自己,我努力做一个传说中的好人。
原来,欣然也是如此。
我们同时把完美人格当作规则,努力将自己套进去,做了三年的尝试,欣然终于发现,这些规则是枷锁,完全与她的本性冲突。
晨曦那天说过,我和欣然,都是病了的小羊。
我们在人生的最低谷相遇,我们互相温暖。我们都认为对方就是自己的牧羊人。然后,我们结伴而行,从歪斜的人生之路,慢慢向正道靠近。
我整个上半身压在桌子上,勉强喝完一杯,惨笑着说:“羊群中有些羊是不愿受牧羊人管制的。这样的羊会进入死胡同,而把自己的路看成是一条美丽、光明的道路,事实上是一条危险可怕的路,因为它们不听牧羊人的声音,拒绝受他的控制。”
“何况,根本没有牧羊人,她不愿意接受牧羊人的约束,又怎么又听另一只小羊的安排?”
邓杰抽着烟,说:“这只是有些羊,不是全部。你完全可以找到你的牧羊人。”
晨曦努力笑着,说:“明年的时候,你带着你的女朋友过来,我们找个地方好好玩。”
我喝了好几杯酒才略微冷静了些,说:“晨曦,你不用安慰我的。我知道我跨了。我现在能做的,不过是让另一只小羊找到回圈的路。”
我忍受着要哭的感觉,说:“我和她,就快要和你们一样的时候,她终于放弃了。”
这顿饭,吃得不容易。
我想起了《阿甘正传》中的珍尼。
直到小阿甘出生以后,这个摇滚女歌手变成了一个餐厅的女招待,戴上了一条围裙,目光重新变得清澈。
珍尼到死亡的那一刻,她才找到回家的路。
有些人,一辈子也找不到回归之路。
这种人,就是病人。
我的头慢慢低垂,我想起那条噩梦般的短信。
短信说我走在炼狱的道路上,我想,若是回归前必须经过炼狱,那么我就走下去吧。 第十七章 杭州的夜
我在杭州的最后一夜,发生了很多事。
我和邓杰还有陆晨曦吃了饭,喝了酒,然后我们找了家咖啡厅喝茶。
我们说了很多话,他们讲了很多道理,我在心里流了很多泪。
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把我最完美的微笑展现出来,告诉他们冻顶原来真的比铁观音好喝啊。然后又告诉他们,欣然对我来说已经是陌生人。她以后做什么再与我我关。我和她之间,现在是债主和债务人之间的关系。
当我回到酒店以后,我打了欣然家里的电话,欣然的父母告诉我,现在她一个人住在另外一套房子,说是想冷静一段时间。
我并不确定她是想冷静还是想放纵,于是我发了短信给她,说我有急事找她。
她和我通了电话:“有什么事?”
我说:“按照你前面的还债计划,每个月都给我五百的话,你会不会缺钱用?”
她说:“那也没办法。”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如果你还钱还得累了,你感到疲倦了,你可以叫我拿几万块给你用。”
她说:“你想用钱买我?”
听到这话,我的心象被针扎了一下,我说:“你知道的,我是个穷鬼。我那里有资格拿钱买你啊。”
我说:“听你爸爸妈妈说,你住到另外一套房子了。”
她说:“没错。”
我说:“我不同意你的还债计划,我想提出个要求,你能答应我的话,那笔债就算清了。”
她紧张地问:“什么要求?”
我苦笑,心里想,莫非你会误会我么?
我说:“从明天起,你搬回父母那里,和父母一起住。欣然,我不能管你太久,我只希望你能住到八月份。以后,我就彻底不管你了。”
她没说话。半晌才问:“为什么?”
我说:“从明天起,每天晚上十一点,你要用家里的电话打我的手机,让我确认你在家里,和父母呆在一起。只要你熬到八月份,以后我会从你生命中消失。”
也许她在骂我神经吧,也许她会骂我多管闲事吧。我懒得跟她解释,最后跟她说,既然答应我了,就一定要做到。时间并不长,就当作是一种煎熬吧。
到了现在这种局面,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吧。我希望欣然的家庭能够保护她。
我把所有的灯都关上了,房间里很黑,我靠在床上,突然想到我已经有几十个小时未曾睡觉。
我站到窗前,推开窗户,看着夜晚的杭州。
与广州相比,杭州的夜,显得很冷清。
站在窗户前面,只能听到汽车驶过带起的呼啸声。
在远远的地方,有一处光亮。
仔细看的话,可以分辨出来那是一家夜总会。
我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看着灯红酒绿的地方,我的喉咙里发出荷荷的抽气声。
我飞快的跑回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的头盖住。
“不要走……”
略带哭腔的声音在我耳边阵阵回荡。
我掀开被子,拿起一罐啤酒,一下喝完。
然后我跳下床,把所有的灯都打开。
最后,我冲进了洗手间,将马桶盖拉下,整个人坐在马桶上。
我很孤单,也很害怕,于是我就掏出手机,给我香港的朋友,我的兄弟黄华生打了个电话:“你睡了吗?”
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很吵闹,他说:“等一等。”
过了几分钟,他才说:“好了,这里比较安静。我找了个马桶坐下来。”
我无语,半晌才说:“你也坐马桶吗?”
黄华生说:“这里只有卫生间最安静,好不容易才找了个马桶。日的,今天叫了几个港大的妹妹出来,正在热恋中。”
我说:“你跟我说说话行吗?我挺害怕…….挺无聊的。”
他随口说:“说话是好事嘛,怎么了,思春了?我就知道你小子早晚会原形毕露,要不明天过来,明天这边有个换伴大PARTY。有几对法国鸳鸯、印度鸳鸯也会参加。”
我所:“老黄,你什么时候结婚?”
黄华生说:“早得很。我没事找个老婆做什么。不过,老家那个女朋友一直在催我,逼着我明年和她结婚。唉,这种事,能拖就拖吧。”
我说:“老黄,你真幸福。”
“你,吃错药了还是磕多了?我刚吃了一颗,你说你也在马桶上?”簧华生说:“马桶就是好,马桶是个宝。鱼公子,咱们几年前,不也经常坐马桶吗?”
我又无语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好象在解衣服,然后,我听到了黄华生的喘息,他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跟我说话:“现场直播,小子,福气你了。大妹子,哼两声给我兄弟听……你是香港科技大的?久仰久仰…….咦……你真是温柔啊。”
我把手机拿到眼前,怔怔看着通话孔。
黄华生还在呼唤我:“兄弟,我的兄弟,回来吧。是时候来我们身边了。”
一个亲昵的女声从话筒传过来,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黄华生大笑:“兄弟,她说我是诗人!我感觉好极了。”
我挂断了电话。
我坐在马桶上,点燃一只烟。
在浴缸的边缘,放着一罐啤酒。 第十八章 离别时刻
第二天,我搭上了晚上十点十分那班航班,空空荡荡地回到了广州。
我在机场搭上巴士,回到单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二点。
我心里有些不安,就悄悄从侧门进入宿舍大楼,也不坐电梯,从楼梯慢慢爬了上去。
虽然说现在已经是半夜,单位里的头头肯定回家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有种难以面对他们的感觉。
楼道里只有微微的灯光,我走到七楼,悄无声息的走到自己宿舍门口。
“你回来了。”一个嗡声嗡气的声音说。
我吓得混身一颤抖,仔细一看,李明灿站在阴影中。
我呵斥他,说:“你干嘛装神弄鬼,差点吓死我了。”
我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说:“你为什么不进屋,你不是有配了钥匙吗?”
李明灿说:“前几天都能打开门,今天打不开了。我从十点试到现在,好象门锁被换了。”
我立刻感觉不妙,掏出身上的钥匙去开门,果然,试了几次都打不开。
半晌,我取出手机,手机上有几十个未接电话,我查询着短信,终于,我找到了赵科长的最后一条短信。
“江先生,你想离开单位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你采取的方式就大错特错了。鉴于你的工作态度,单位正式将你开除。有空的时候来找我,完成最后的交接手续。”
我看着李明灿,说:“事情不太好,我被开除了。”
李明灿说:“没关系,跟我一起去做生意吧。”
我说:“明灿,我帮你解决问题以后,你回家耕田吧。”
他低下头,说:“我和他们签了合同,违反的话,要交百分之五十的罚金。”
我掏出烟盒,顺着墙壁靠了下来,蹲在地板上。
李明灿也蹲了下来,说:“我好象上当了。第一天卖了六十件衬衣以后,剩下的四十五件一件也没卖出去。”
我们并肩蹲着,象是都市里的两个流浪儿。
我递了只烟给他,两个人闷头吸着烟。
在黑暗的楼道里,烟头一闪一灭。
我问他:“你该给他们多少钱?”
李明灿说:“合同上说的是三个月押金,三万六千元。还有顶手费二十万,违约的话,要赔十一万八千元。”
我心如槁木,说:“我在中国银行有十一万,工商银行有三千多,还有其他几个银行也有一点,加起来,大概有十一万六千。明灿,你有多少钱?”
李明灿说:“现金的话,有一千六。”
我一拳砸在他脸上,把他打翻在地板上,我问他:“除了现金,你还有什么?”
“四十五件衬衫。”李明灿擦了擦嘴角的血,慢吞吞地说。
过了一会儿,他说:“要不我们跟他们谈判,让他们少收点。”
我说:“明灿,这种事,想都不要想。这里是广州。他们最多会同意你缓付的,问题是,就算是缓付一千元,按月百分之八的复利计算,一年以后你该还多少钱。”
李明灿终于害怕了,颤抖着说:“我不能连累你,我跑路吧。我跑回到天涯海角,他们找不到我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明灿,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的身份证在他们那里,你想把他们引回你们村子吗。”
我坐了下来,将腿摊开,无力地靠在墙壁上。
我和李明灿,就坐在这黑暗的楼道里等待天明。
天朦胧亮的时候,我和李明灿走出了宿舍大楼。
李明灿的眼里有血丝,他说:“你不把你宿舍里的东西拿出来吗?”
我想了想,宿舍里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台电脑,其余的不过是些衣物和小家电。以我现在的处境,拿出来也不知道把它们放在那里。
短时间内,我原来的宿舍会被封闭,其他人也不会搬进去。暂时把宿舍当仓库也好。
主要问题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赵科长和处长解释。
我叹了口气,说:“明灿,先把你的事解决吧。”
中午,我和李明灿来到了火车站。
在这之前,我们去了那家服装店,把违约金交给了他们。最后还差四百元。在李明灿的苦苦哀求下,他们以十元一件的价格回收了李明灿的衬衫。
我和李明灿抱着五个衬衫盒子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盒子里面,是鳄鱼牌衬衫。
我掏出二十元钱给他,说:“你回去只要十六个小时,在车上吃两个盒饭,买瓶水,应该够了。”
李明灿说:“那你呢。”
我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几个硬币,说:“我还有。”
李明灿把怀里的三个衬衫盒子递给我,说:“这些,你都拿去。”
明灿上了火车,透过窗户一直看着我。
天气很热,汗水顺着他的额头不断往下流,所以,他会经常扶一下他的黑边眼镜。
火车启动的时候,他终于哭了。
他先是咬着嘴唇,泪水慢慢在滑落,然后他裂开了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也哭变了形。
最后,他张大了嘴,发出嚎叫一样的哭声。
火车在移动。
我大声对他喊着:“明灿,回去以后好好耕田,好好读书。”
我努力抱着怀里的衬衫,看着火车把他带向远方。 第十九章 新的人生
朋友,自六月十三号开始,所有的事一件一件发生。
三天时间里,我经历了我的半个人生。
我抱着五件衬衫,坐在一火车站内的一条椅子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炼狱之路,如果说一切没有尽头的话,那么我的希望在何方?
现在的我,真的很象一条流浪狗,很想被人收留。那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勉强站了起来,抱着衬衫离开了火车站。
我花了三个多小时走回市区,走到单位门口的时候,才想起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于是我只好继续向前走,走过了一站多路,看到有一座人行天桥。
我感觉到自己有些饿了,毕竟,我有很多天没有正常吃饭了。
看到天桥上有很多小贩在摆摊,我想到手上还有五件衬衫,于是也找了个地方,跟人要了几张废报纸铺在地上,把衬衫摆了上去,等着人来问价。
这里的小贩白天是不敢出现的,人们通常称之为走鬼。他们的货物千奇百怪,有梳子、有小装饰品、有水果、还有各种碟片。
每当看到城管人员出现以后,小贩们就会抱起自己的货物,转眼消失在人群中。
作为一个走鬼,货物却是鳄鱼衬衫,想必我也是创造了广州记录吧。
由于小贩很多,所以我连天桥都上不去,只能在从人行道走上天桥的入口那里,也就是靠近马路的那里摆开了摊子。
广州我认识不少人,但这个时候,我完全想不起该向谁求助。
我经商的运气看来不是很好,摆了两个多小时的地摊,居然连个问价的人都没有。我又饿又累,感觉自己就要晕过去了。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一点,其他小贩纷纷收工,我想着,是不是应该把摊子摆到天桥上面去。
正打算行动的时候,一簇明亮的灯光射在我的脸上。
我用双手遮住眼睛,将头歪了过去,以避免强光的直射。
灯光消失,我听到一辆车停了下来,车门被打开,然后脚步声传来。
“不敢相信。我的天哪。”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不敢相信是你。”
我的眼睛在刚才强光的照射下受到刺激,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
我的胳膊被人握住,将我向前拖,我心里大急,暗暗叫苦,怎么这个时候还有城管。
心里虽然慌乱,我还是没有忘记我的货物,紧紧地把五件衬衫抱在怀里。
我听到车门被打开,然后我被人整个推进车里。
好半天,我才适应过来,我睁眼向前望去,正好看到一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在笑:“这里不准停车的,若是我被抄号,损失由你来赔的。”
我惊讶地叫了出来:“李圣美小姐?”
我心里升起一丝喜悦,说:“我怎么老是遇见你?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吧。”
李圣美笑得很开心:“因为你注定要遇见我。告诉我,你刚才在做什么?真的是在做生意吗?”
我感觉有些尴尬,迟疑着点了点头。
李圣美看了看我,嘀咕着说:“真是的,那有你这样的人。每次见到你,你都比上次要倒霉一些。看看你,衣服脏得要命,脸色也很可怕,象是饿了几天一样。”
我的衣服只是有些灰尘,说脏得要命有些言过其实。但韩国人是亚洲清洁感最强的人之一,所以李圣美说出这样的话,并不让我吃惊。
李圣美又说:“你家在那里?我送你回去。”
我说:“如你所言,我被开除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去那里。”
李圣美沉默了片刻,说:“你没有朋友吗?”
我说:“我不知道该找谁,李圣美小姐,我一个人都不想见。”
李圣美说:“你饿吗?”
我说:“很饿。”
她把车停在一家便利店门口,然后说:“你等我一会儿。”
过了几分钟,她提着一大包东西回来,将东西放到车后座,然后继续驱车前行。
我看了看那个大包,问她:“好象里面有罐薯片,可以吃吗?可以吗?”
她说:“不只有薯片,还有蛋糕和方便面。不过,不能在车里吃,会把车弄脏的。到我家再吃吧。你忍一忍。”
我问她:“你把我带到你家去?”
她眼睛里带着笑意:“我正好缺个保姆,你那么老实,让你来干这个活,我最放心不过了。”
我象一个即将沉没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问:“你肯收留我吗?李圣美小姐,你愿意收留我吗?”
李圣美笑眯眯地看着我:“Maybe yes Maybe no。”
虽然,和李圣美的前几次见面,每次都给我带来不好的运气。但是,我现在还能怎么办呢。我放弃了我那可怜的自尊和可笑的做人原则,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低声说:“SAY yes, say yes please,please……please。”
不知道为什么,李圣美突然脸红了,她轻轻咳嗽一声,转头看着前方,做出专心开车的样子。
我害怕极了,惟恐她把我丢进这个城市,还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圣美,圣美啊……”
在我的催促下,李圣美恼羞成怒,突然大声说:“那有你这样的人!总是说些奇怪的话!听着,我的要求很严格,要是有一条违反了,我就会马上把你赶出去!每天必须六点钟就起来!每一处都不能让我看到有灰尘!还有那个…….等会下车你把座椅的外套取下来,认真清洗干净!”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只好坐在座位上不吭声,痴呆地看着自己的膝盖。 第二十章 时运乖蹇
在国家举办第六届全国运动会之前,天河区就是广州的农村。
我虽然不曾亲眼目睹当时的荒凉景象,也曾听过别人说起,整个天河区有很多农田,农田之外,就是茂盛的野草。
运动会过后,天河区得到了高速发展,十余年间已经成为广州最为繁荣的一个区。天河的经济最发达、天河的人最多、天河的建筑最漂亮、天河的房价最贵……
我的单位,开除我的单位,是位于东山区的,李圣美的公司也在东山区。
我坐在车上,不经意抬头的时候,才发现我们正行驶在天河北路上。
虽然我很奇怪李圣美为什么会把车开到这里来,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没问她。
我们就这样行驶在这条宽阔的道路上,街灯划过车窗,一阵一阵,自我们的额头闪过。我看着李圣美,看着她的脸在光影中忽隐忽现。
经历了十多分钟的沉默之后,李圣美突然叹了口气,小声说:“真是的。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回家呢?小鱼先生,你有把人带回家的习惯吗?”
我说:“没有的。”
我没有骗他,事实上,我的几个同学都有我宿舍的钥匙,不用我带,他们自己会熟练地进入我家,如一匹二十五岁的马。
李圣美的眼睛看着路边的人行道,说:“你看。”
我将视线转移过去,发现很多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站在路边,等待汽车停在她们身边,向她们说些:“做不做生意啊?”或者“多少钱?”之类的话。
李圣美问我:“小鱼先生,如果你是女孩子,在你现在的处境下,你会和她们一样吗?”
我诧异地看着她,很奇怪她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看着那些穿着清凉背心的女孩子,想了又想,说:“我不知道。”
李圣美微微侧过脸,说:“为什么?”
我说:“圣美小姐,我不知道一个人能悲惨到什么地步。我并不确认现在的我是否到了极限。或者,情况更坏一些,我也会和她们一样吧。”
李圣美没有再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
过了几分钟以后,她终于将车驶进帝景苑内。
她下了车,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身后,手里抱着她刚才购买的食品,还有一厚叠文档资料,还有我刚才坐过的座椅的外套。
这些资料,应该是她从公司带回来的,有几千页那么厚。
走到大楼入口的时候,她就把钥匙取了出来,将钥匙扣在她的手指之间转来转去。
然后,她用拿着钥匙的手按下了电梯,我们一起上了九楼。
一路上,她一直在玩弄她的钥匙扣,有两次还把整串钥匙弄到了地板上。
到了她家的门口,她用钥匙开门,开了好几次,才把门打开。
我们走进屋子后,她咳嗽了一声,说:“你……那个,你去洗澡吧。”
我说:“我没有换洗的衣服。”
她突然很凶地说:“为什么要我给你准备换洗衣服?啊?换洗衣服?真是的。难道你不知道麻烦别人是很失礼的事吗?还有,你在我的地板上留下脚印了。那有你这样的人。”
我无辜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咬着嘴唇,看也不看我,说:“我……非常疲倦!”然后她掩着自己的嘴,打了个哈欠,说:“你,把东西放到壁橱上,要整理好。每一页文档都必须对整齐。不行,把资料全部给我,我应该把它们放在书房。”
她从我怀中接过几千页的资料,怒气冲冲地走进里面的屋子。
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连她为什么生气的原因都不知道。
她进去了大半天,再也没出来过,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
虽然三米外就有柔软洁白的沙发,但是,我想了想却不敢坐上去。
我把座椅的外套放在地板上,然后悄悄地打开了一罐薯片,将薯片一片一片的含进嘴里,等它软化以后才咀嚼,慢慢咽下去。
我站在原地,尽量不发出声音来,吃了十几片薯片才略解饥饿。
这样的我,真的是很苍凉。
明明知道李圣美是一个恶魔一样的人,我为什么还要跟着她回来?
如果我还是个男人的话,我应该马上就甩门离去。
如果我是个绅士的话,我应该很有礼貌的跟她道声晚安,感谢她所做的一切,然后毅然离开这里。
可是我心里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我反复问自己,终于明白,也许是这个城市太大了,大得让我害怕。
在这个屋子里,我感到很安全。
这时候,李圣美出来了。
她问我:“你怎么还没有洗澡?”
我无奈地说:“我没有换洗衣服。”
李圣美大力呼吸了几下,说:“洗澡间有洗衣机,也有烘干机。你把你的衣服洗干净烘干,继续穿就是了。”
我说:“现在快两点了,明天你还要上班。或者你先洗吧,你可以早一点休息。”
她不说话。
我不由自主地说:“你不会是在紧张吧?”
她立刻回答:“什么?这是我家,我的家,是我的。你等着,我这就去洗。记住,你洗的时候,不准用浴缸!”
说完她又走了。
我呆了呆,取出蛋糕,一块一块吃着。
我看看自己的脚尖,又看看自己的手,心里不断劝告自己:我已经习惯了,我还要继续习惯。就这样吧,就这样习惯吧。